屋子里静静的,连蚊子振翅都能听到。 桃萌缓缓道:“谢渊师弟,你和温朔师弟好好相处。你们——” 谢渊抬起手掌,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和温二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呐——真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公子。我父亲老拿他我和他比。我尾椎骨插炮竹,点燃了都追不上他。直到他半路翻车,我才得以喘息了几年。” 温朔这个闷葫芦又开始低头。 老妇掩嘴,微微笑起来,脸皱得像是忘在烈日下晒干了的丝瓜。 谢渊继续说:“后来,我父亲决定另辟蹊径。他觉得我没出息,子嗣里总能拉出个人模人样的——就好像朔朔那样的孩子。” 温朔有些惊讶地问:“你有家室了?” 谢渊摇摇头,“我父亲给我物色了好些名门闺秀。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老妇插嘴:“什么问题?你这人说话真啰唆。”她的声音像是松弦的二胡,“嘎嘎吱吱”响得人心里酸。 谢渊眼珠子骨碌一转,扫视一圈众人,嘿嘿笑道:“我喜欢男的。然后,我爹又打断了我的腿。” 一时间,屋子里又静悄悄。 桃萌的声音干瘪瘪响起:“师弟,自由、平等、博爱是鬼宿的立派宗旨。在我们这里,你不必觉得拘谨。” 神机老人眼睛眯成一条线,“谢渊,你没昧着良心糟践女子吧?” 谢渊激动道:“自然是没有!我是谢安之后,有底线的风雅君子!纵然我父亲强逼着我成亲,可我脖子硬着呐。他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说,我娶十个女的,可以偷偷养一个男的。” 温朔瞥一眼谢渊,“你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详尽阐述。” 谢渊高声哼了一声,“我宁死不屈。然后,两条腿都断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往事心酸,我不想说下去了。” 桃萌连连点头,给谢渊翘了个大大的拇指,“谢渊,你很棒。” 老妇娉娉婷婷转过来,叉着腰,“你们谢氏的大夫倒是医骨的圣手。” 神机老人把茶水喝完,“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他看向谢渊,“是个一心给你父亲捣蛋的逆子。”他又看向温朔,“你——是个一心想要证明你父亲错了的逆子。”最后,他看向桃萌,“你——是尽给我惹麻烦的逆徒。”他手一抓,握成一个拳头,“你们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条道。他们也说我老头子是异类!我鬼宿收你们不冤!” “师父——”三人立成一排,给神机老人行礼。 拜师礼后,桃萌从怀中摸出三根菊花杆子——这是他刚才在柴门口掐的,放到三人中间,“我们门派不按入仙宗长短排辈分。大家抽杆子,按长短喊师兄师弟。” 温朔摸了杆子,最长。 桃萌中长。 谢渊一脸黑线,甩着最短的菊花杆子,问:“所以,我成了小师弟?” 桃萌连连摆手,走到老妇身边,捏拳放到嘴前,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手臂垂下,向她一划,“不是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小师妹——曹云。” “小师妹?小师妹!她不是个洒扫老侍女吗?” 谢渊连咤两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他踮脚走到曹云面前,手指蹭一蹭鼻尖,“那个——阿婆,容我冒昧问一下,您老今年贵庚啊?”
第015章 狐狸啊,我也曾见过一只! 闻言,曹云从雪白发髻上拔下那支暗黄枯竹狼毫,不紧不慢从袖里抽出一本羊皮小册,眯眼翻开来,把笔尖放到涂有鲜红口脂的斑驳唇边,舔湿,那样子像是老太太在抽焊烟。 曹云边写边念:“谢渊,没礼貌的小子。” 桃萌将曹云扶到另一把扶手椅,“小师妹,你腰不好,坐着写。”他抬起头,朝谢渊摆摆手,“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小师妹是魏王之女,她记性很好,喜欢写东西。” 谢渊打量曹云,“记性好还写小册子?” “魏王?魏国已灭亡四百多年,如今叫魏地。凡人——可以活这么久?”温朔问。 “司马灭曹!师尊保佑!小师妹你都活了四百多岁了!我们谢氏以前还是司马家的走狗,凑一桌了!” 曹云搁下笔,抬起眸,扫一眼温朔,再扫一眼谢渊,“师兄,你被朔朔比下去,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父亲打你打轻了。”她看向温朔,“我是血尸,就是魂魄还在,肉躯已死,魂魄操控死躯,生吞血食的怪物。” 桃萌郑重其事道:“小师妹,你不是怪物,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他看向温朔,“小师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因为年事已高,生平所有记忆时常混淆,让她不知道今夕何夕,所以,反倒是要和记性不好的人一样,凡事都记下来。” 温朔问:“小师妹,你是何时入鬼宿的?” “我想想,师尊寻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邙山游荡,那个时候我脑子糊涂得很,说不准,大概——”曹云正努力回想,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沉思。 门外,院子里,一个抱着木卷轴的书生正对内探头探脑,“请问,桃师兄在吗?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的案牍给你们拿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桃萌心里纳闷,脚却比脑子动得快,跑出去,从书生手里接过一摞卷轴,抱在怀里沉甸甸像是座山,一不小心还掉了几轴。温朔走出来,帮他捡起了摔落的卷轴,跟在他身边。 书生对屋子里的神机老人福身,“摇光星官,案牍已悉数交给鬼宿。铲灭魔教的事就拜托您和师兄们了。如需参阅另一半案牍,可与参宿长老商议后,两边交换阅看。弟子告辞了。” “这位师兄,你是不是搞错了?”桃萌对着一溜烟就走的书生喊,背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谢渊道:“没搞错。是我揭下了那张红榜。” “呃——”桃萌回过头,因为太着急,又散了许多卷轴,温朔再次弯身帮他拾起来。 谢渊从衣襟里抽出鲜红的半张纸——那上面是头发刺猬一样炸起来、衔麦秆的九命猫画像,可不就是那张——哦,不——半张甲级悬赏榜嘛! 桃萌惊讶地说不出话,悄悄睨神机老人,师尊脸色有点阴沉。 温朔把山一样高的案牍移一部分到手中,边动边问:“另一半在参宿手里?我们要和参宿合作?” 参宿! 弟子个个聪明绝顶、和鬼宿有旧怨的参宿! “朔朔你真的好聪明。参宿的大光头一见我揭榜,就冲上来和我抢,我当然不可能让给他,刚好是那个时候,你和桃子师兄上前来,我一分神,被他撕去半张。好恨!” “黏回去!”神机老人一掌拍在桌案上,瓷杯颤抖起来。 曹云又开始写小册子,“谢渊,揭甲级榜,闯祸!” 谢渊脸皮厚,把半张榜摇了摇,“原来这东西还能黏回去。看来以后我做任何事前,应该问问师父的。我现在还给参宿。我认输。” 桃萌的下巴按住案牍,“顺便把这些交给他们。他们可能用得上!” 谢渊愣一下,满脸失望,“好吧。看来我们仙宗的确比较低调。”他加重了最后两字。 温朔动了动眉,“九命猫和漱月犬神出鬼没,你有他们的踪迹?” 谢渊的长臂勾住温朔,将他拉到身边,“看来,这里还是有一个和我一样热血、有正义感的。死猫和死狗的消息我没有。但欲界近来频频发生极恶之事。有人暗中偷幼童,折磨他们,又让他们死不掉。在极端恐惧下,那些孩子的命数被嫁接到其他人身上,他们叫它借寿。据传——这件事的背后是死猫和死狗在操纵。” 曹云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你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绑缚住孩童的魂魄吗?” “用一种叫缚神仙索的东西吊着孩子的命。借寿最阴毒处,就是让孩子不那么轻易地死掉,拖着他们,熬着他们,他们越害怕,能够转接的生命力越旺盛。”谢渊握紧拳头,“我最讨厌的,就是残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孩子。” 曹云突然抓住头,喃喃低语:“缚神仙索……”她将发髻里的头发一绺绺扣下来,蓬头散发,她猛地站起来,蹲下身,抱住膝盖,手掌死死捏住笔杆,浑身颤抖,“师父,我头疼——” 桃萌丢了案牍,快步走向曹云,“小师妹,别想那些,你又要昏睡了。” 谢渊诧异地问:“小师妹怎么了?” 桃萌双手搭在曹云肩膀上,抬起头,道:“小师妹是魏国公主,因为自幼聪颖过人,被送到吕祖身边修炼。魏人封她为神女,崇拜她,为她塑金身。在一场水陆法会上,小师妹意外淹死。魏人不愿圣女的福泽离开,用魏国秘术将小师妹的魂魄网缚住,将她强留在人间。小师妹不能投胎,化为北邙乡女,在山间飘荡几百年,后被师父寻到,收留在仙宗。缚住小师妹的法术正是缚神仙索。” 温朔道:“小师妹曾是吕祖的弟子?” “笔吏——他们叫我这个名字。”曹云呢喃,“吕祖飞升了,在邙山,好多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还有一只狐狸——啊!”曹云尖声尖叫起来。 神机老人站起来,施法术让曹云神情柔缓下来,然后,盯着谢渊,问:“你确定是缚神仙索吗?” 谢渊点头,“入金陵台前,我私下做过一些小调查。没错,是缚神仙索。” 神机老人单手握拳放到背后,闭目养了会儿神,突然撑开眼皮,大声道:“桃子、朔朔、云儿和小皮猴子,即刻下山,调查幼童被害事件。如若遇到一个叫织女的蜘蛛精,活捉,送上鸡鸣山。她或许知道,我那位老友的下落。” 桃萌扶曹云站好,四人向神机老人行礼,齐声道:“是,师尊。” 桃萌从手臂间悄悄打量神机老人。 师尊有点奇怪。从前,他不让桃萌碰侠义榜的任务,与俗世有太多牵扯是被明令禁止的。怎么今日就同意他们去搅这趟浑水了? 谢渊问:“师父,你深藏不露,还认识精怪?” 神机老人说:“织女食金子汤,吐金丝。天底下只有这只蜘蛛吐出来的丝能够织成缚神仙索。蜘蛛精的事不能外传。” 谢渊笑问:“如此说来,咱们不必与参宿的光头们合作咯?” 神机老人闭上一只眼睛,歪头,“没错,他们不配知道,其他仙宗也同样如此。切记,要活的蜘蛛精。”言毕,他又闭上眼睛,朝众人摆摆手,“都下去,我要想些事情。” 温朔走出去,又退回来,抬手行礼,问:“师尊,蜘蛛精知道的老友是谁?” 神机老人笑道:“朔朔果然最精。你是不想师出无名。那是我的一位师长、挚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你们大胆去做。我自有道理。” “是,师尊。”温朔再次行礼。 桃萌和温朔将案牍整齐置于桌案上。四人退出来。桃萌抄起地上存放谷物的簸箕,手一抓一把,开始熟练地喂鸡。曹云慢吞吞走到太阳底下,低头赏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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