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釉和他对视, 看见他手上的剪刀:“有点,但是不疼, 不要紧。你在剪什么?” “花。”上方的青年捻起一支黄玫瑰,“修剪过后它们才会开得更好。” 唐釉不懂这个,他其实觉得蛮可惜的,掉下来的花还很新鲜呢。不过陆地上的东西他不懂太多了,因此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仍然没看见沈寂宵回来。 没了人鱼当陆地导游,他就不太想动弹,慢悠悠地挪回了房间,发现桌底下有一个水缸,装满了新鲜的海水。唐釉眼睛一亮,知道这是沈寂宵给他准备的,当即就想要变回水母。 他想做就做,伸出八根精神力触手,一并开始解扣子,超快速地把自己扒干净,还顺手叠好了衣服。 结果才脱了件外衣,内里的衬衫解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 唐釉:“!” 他以为小沈回来了,登时从椅子上蹦哒起来,跑去开门——开到一半发现不是小沈,动作瞬间慢了,偷偷地在门口后把自己的衣服拢上。 “你是……” 青年带着一身的水露花香,抱着一大捧花,笑眯眯道:“我住楼上,来给你道歉,这些送你了。” “哦……”小水母的眼神粘在花上,“谢谢你。” “你喜欢植物?”青年问。 “嗯,它们很美。”唐釉接过那捧花,“有一种攻击性的美。” 青年的笑容一顿:“攻击性?” 唐釉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是呀,它们很有攻击性不是吗?每一根枝蔓都在努力占领其他的地方,叶片要尽可能地覆盖领地,追着缝隙里的阳光,连花也要挤挤挨挨的,让自己变得更独特。大家都在很努力地活着,我喜欢这种努力。” 他见过海里植物的竞争,很残忍,当一片植物覆盖了一整块水域,其他的植物便被挤压了生存空间,很难生长——却也很美。 其实动物也大抵如此,生存相关,大家都打得很凶。 “很有意思的看法,大部分人会觉得植物更温和。” 唐釉抱着一大堆花,脸几乎埋在花瓣里了,他注视着青年,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但他并没有等到下半句,青年微微转身:“我差不多该走了,如果你想看花,可以来上面找我。” “好。” 唐釉抱着一大堆花不知所措,这些花被剪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存活的可能性,现在只是慢性死亡。但这不妨碍它们很好看,唐釉想了想,把花一支一支地拿出来,放进房间里的每一个瓶子。 …… 沈寂宵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幅情景,房间里零零碎碎地掉了一地花瓣叶片,小水母埋在一堆花里,不知所措。 “哪儿来的花?”他问。 “楼上的人送的。”小水母头顶站着几片粉粉白白的花瓣,“很漂亮,他人真好。” “……”沈寂宵的表情有片刻的扭曲,“他人很好吗?” 唐釉看着小沈,感觉小沈肚子里一汪黑水,精神力嗖嗖地往外冒怨气。 沈寂宵:“这家客栈是他开的,听说我过来,收了十枚金币,还要了些寻回来的失传魔法。” 唐釉想了想:“可你还是过来住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他觉得沈寂宵没有那么讨厌那位青年。 他在散落的花儿挑了挑,选了支最好的放在沈寂宵手心,自己嗅嗅手指,闻到了残留下来的香气。 “要出门逛逛吗?”沈寂宵问,“最近几日是花神节,按传统,居民会在河里放上自己叠的花灯,祈愿今年的运势。” 唐釉当然答应。 和昨夜迷迷糊糊被抱回来不一样,这回唐釉清醒着上船,才发现小木船窄而长,踩上去就晃得厉害。他现在反而没有醉的时候大胆了,刚上去,就窝在船头装死——小水母至今仍旧没能驯服自己的四肢。 沈寂宵站在另一头,拿起船桨。 “诶……”唐釉缩成一团,“你会划船?” 沈寂宵:“会一点。” 事实上,在东域这样亲海、多河的地方,很少有人不会水,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总得学一学游泳和划船。当然会游泳并不能代表他能用尾巴游泳——他也算鱼初步驯服尾巴的珍贵记录。 正因如此,他遇到了小水母。 他在船头一撑,小船便晃悠着滑出去了。 唐釉抱着膝盖,看小沈握着船桨,左一下右一下,十分轻松地控住了船的晃动。船中间有个小棚,弯腰穿过去就能到沈寂宵那边,但唐釉不敢挪过去。他都快把自己叠成一片了,两条腿支在木头上,只留下脑袋转来转去。 像是害羞蜷起的白鸟。 太阳已然落山,河边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此时租船游乐至少得付半枚银币。沈寂宵撑着船过河,竟还有人掷了花过来问多少钱愿意载一程。 小沈主打一个充耳不闻,只管划船。 唐釉坐在船头,支着脑袋看他。 河畔垂落着花枝,开到颓靡的花偶尔被风吹散了,花瓣随着春风卷到空中,又落到他手边。 小水母壮着胆子去抓落花。 运气好,被他捡着朵完整的粉樱,放在手中揉碎了一吹,那些花瓣便被无形的精神力托着,落到沈寂宵脑袋上。 沈寂宵低头一看,发现小水母粲然一笑,说不出在笑什么,但总归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也高兴起来。 恰好船多起来,叫卖声一片。 “卖花咯——新鲜的花儿——” “珍珠——上好的海珠——白的粉的都有——” 沈寂宵停下来:“珍珠怎么卖?” 唐釉盯他。 沈寂宵以前说他拿一个金币买路边的饰品,很浪费,可现在他自己就在乱花钱,在路边摊的珍珠饰品里挑挑捡捡,险些都买下来了。好不容易选出来的那些也都装了一口袋,沉甸甸地被丢在船头。 唐釉骤然发觉自己这次上陆地收了很多东西,从昨天晚上的酒,到今天的花,到现在小沈送过来的一大堆珍珠。 他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但是看小沈挑来挑去,同人讲价的样子好玩,他忘了阻止,等小沈把珍珠递过来,已经不能退货了。 他看着沈寂宵躬身穿过小棚,来到他这一边。 船只因为两人的重量,更加翘起,小水母略微一慌,抓着船沿不放手。一抬头,却见沈寂宵已经来到面前,弯下腰,手中一团珠白色的小饰品,一按就别在了唐釉衣领,轻巧别致。 “合适。”沈寂宵评价道。 唐釉看着他。 却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沈寂宵又问,“不喜欢吗?” 唐釉“哎”了一声:“喜欢的。” 他又从水中捞了朵新鲜的花,濯洗了一下,递给沈寂宵:“人鱼你是很好的人鱼,送什么我都喜欢的。但如果你愿意同我说说话就更好了,小沈你总是把想法闷在肚子里。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装了东西。” 沾了水,轻盈的花瓣也沉甸甸的。 沈寂宵沉默片刻:“你想听什么?” 小水母随口道:“唔……你现在的真实想法?” 沈寂宵便看了一眼小水母。这人从来意识不到自己很好看,戴什么饰品都合适,粉粉白白一片,干净到不像是世人。他脑袋里东西杂乱无章,每每看见无知无觉的小水母,又会忽然清净下来。 “我……”他犹豫着,尝试去说自己此刻的想法,“我想抱你。” 唐釉顿时警惕:“怎么抱?”他狠狠看向沈寂宵腰线往下,非常害怕他此刻把人鱼的大尾巴掏出来,船会翻的。友谊的小船也会翻的。 “……”沈寂宵哪儿说得出口,眼睛一闭随手一指岸上的人,“就那种。” 路边多的是抱着贴贴的小情侣。 唐釉“哦”了一下,感觉不是要和大尾巴蹭蹭,轻松很多,只是人类的身体贴在一起而已,甚至隔着衣服。这种他们抱过好多次了,他不会走路,小沈帮他的时候经常抱。 他觉得可以,甚至默认了沈寂宵过来抱抱。 但是没有。 人鱼紧紧抿着唇,就是不动,也不看他,不晓得在纠结什么。 小水母想了想,往前抱住了沈寂宵的一条大腿,然后觉得这样只算抱了一半,于是抱两条大腿。贴一起了,应该也算完成了人鱼的愿望。 沈寂宵:“……” 唐釉:“抱完了,你现在在想什么?” “去棚子里。”沈寂宵叹气,小水母的想法他很难全部理解,“只抱大腿不算抱的。” “你先去。”唐釉从下往上看他,眼神非常真挚,看着沈寂宵走入小棚。 然后他手脚并用,在摇晃的小船上心肝颤颤地爬了两步,也钻入棚子里,像只小动物一样爬到沈寂宵边上,啪唧一下贴在人鱼胸口,抬起脸:“这样可以了吗?” 沈寂宵心想可以,太可以了。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总拐弯:“季言挺喜欢你的。” “我也挺喜欢他的。” 沈寂宵一顿:“他现在回王城了。” “王城很远吗?” “你想去王城看看吗?” 小水母看着人鱼,趴在他胸口,他们谁说话都会感受到对方身上闷闷的震动,很有意思:“王城是不是有领主。” “……一般来讲,是的。” “那我不去了。”小水母摇头,缩在人鱼身上。 “为什么?” “领主吃水母的。”唐釉很认真,“我分量小,不够吃的。” 沈寂宵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之前小水母在什么,他想笑,又只能忍着,看着特别认真的小水母,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沈,你说他会顿顿吃水母吗?” “应该不会。” 应该。 唐釉不满意了,他窸窸窣窣爬上来一点,骑在人鱼身上,伸手就能抱住沈寂宵脑袋。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把衣服挽上去些,把自己凑到沈寂宵嘴边:“你闻闻,我肯定不好吃。” 沈寂宵被小水母的问题冲击到了,触目可及粉粉白白,嗅起来有些洗不掉的海洋味道,又沾惹着花瓣清甜。 小水母一张脸长得清冷高矜,可每每发言做事,都是透着一种天然的稚感,也不算完全的童稚——就是好,特别好,好到不管做小水母什么沈寂宵都很心动,很想吃。 他想吃,也很想转头跳河冷静冷静。 他这点反应自然瞒不过小水母。唐釉感受到了人鱼呼吸的改变,还有极其轻微的吞咽的声音,大为震撼,摇着人鱼的脑袋发问:“哪里闻起来好吃了?我可以改!” 沈寂宵被他逗笑:“你怎么改?” 他就想想,这会儿想完了,细心地给小水母把衣服穿好:“领主又不吃人,也不爱吃凉拌水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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