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别这样。”桑落游上去,抱住雄性海妖的胳膊,“冷静些。” 比起那条又瘦又小的雌性海妖,这只叫做桑离的海妖明显强状许多,他算是海妖一族里难得的雄性,看得出来饱受锻炼,天生更为纤细的尾巴竟然被练得和人鱼尾一样粗。 他不似女妖那样,有着一张惑人的脸蛋,整张脸有四分之一的位置被疤痕覆盖了,显得十分凶恶。鱼鳞覆在躯干上,两条胳膊上也有不少灰色的鳞片。他的牙齿更尖锐,密密麻麻如鲨鱼牙,死死地盯着沈寂宵,眼里好像就只有两种存在: 自己人。 敌人。 显然小水母他们属于后者。 沈寂宵握紧了新的长矛。 “哥……”雌性的海妖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桑落拍着她的后背,“阿果,不会有事的。” 哥?唐釉和沈寂宵都疑惑地看了一眼。 有血缘关系,难道……桑落是人鱼和海妖的混血?不知为何,沈寂宵的敌意一下子少了一些,仍然警惕着:“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你怎么看,这就是我的家庭。”黑色的人鱼倔强道,“我们没有要开战的意思,阿果只是被你们吓坏了,希望你们赶紧离开。我也是相同的意思,请你们赶紧离开我们的领地。” 小水母:“可是我们迷路了。” “我会带你们离开。” “我对你们有些好奇。”小水母说了一句,他的语气不含任何其他的情绪,好奇,那就真的只是好奇,没有其他鱼知道这种事儿产生的、厌恶和鄙视,“可以一边聊一边走吗?” 很少有鱼可以拒绝他,哪怕是暂时的敌人。 …… “很久以前,这有两个聚落,一个叫伊芙西美,是人鱼的聚落,一个叫塔桑,是海妖的聚落。本来大家一个住在小岛的这头,一个住在岛屿的深水区,互不干扰。” “可是摩擦总会发生,人鱼和海妖的仇恨长长久久。我的父母大概是死在这样的斗争里了。人鱼一族会帮同伴抚养后代,于是我还算安全地出生,有一段还算正常的幼年时期。” “直到我开始生长鳞片。”桑落看着自己的鳞片,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纯黑色的,不详的。” “也许我是灾星,也许我是受诅咒的孩子,也许我的母亲和邪恶的海妖生下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当年遭遇过的谩骂,整个族群因海妖遭到的不幸而产生的怨念似乎都被嫁接到他头上,而他只是一条没人要的黑色人鱼,“后来族群决定搬迁,而我……并不在搬迁的队列。” “我被丢下了。” “或许你们知道,三十年前,这儿曾经有过一场地震。海妖一族居住在洞穴里,地震弄塌了他们的家,海妖也住不下去了。我无所事事,游荡到了海妖的巢穴。” 沈寂宵一听就明白了:“你想知道你自己的血脉是否有海妖的一部分。” 桑落不可置否:“也许。” “我在废墟里发现了两枚未孵化的蛋。”他看向海妖兄妹,“和人鱼不同,海妖更乐于放养孩子,不会精细地照顾自己的蛋。” 桑落声音低沉:“我是被丢下的人鱼,他们是被抛弃的海妖,祖上有世仇,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想是在这冰冷寂寞的海域里,相互依偎着活下去而已。” “但阿果和阿离因为早年孵化环境差的问题,都留下了病根,阿果到现在还只有七八岁的智力。阿离的脸上有治不好的疤痕。” “我们是受诅咒的种族。”桑离忽得说,“只能吃下新鲜的血食,一段时间不进食便会极其难受,发狂时连同伴也会撕咬。我还好些,可以控制自己,但阿果只是个孩子,哥哥为了阿果,总是喂自己的血肉给她。” “我们从来没有捕食过人类,也没有捕食过人鱼。哥哥待我们如亲兄妹,我们自然会按照哥哥的生活习性来。” 小水母:“受诅咒?” “是的,诅咒。”桑落回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研究诅咒的理由。我想要弄清楚海妖一族的由来,我先前只以为他们捕食是为了填满肚子,但你要是见过一次他们因为血食摄入不够而发狂的模样,就知道这绝不是单纯的饥饿。” “我知道也许我永远无法研究清楚,但我会继续下去。” 他去斯狄瓦尔聚落参加宴会和新生仪式,单纯就是贪图那一点仪式上的庇护之力。他需要这点力量帮他修复身体,也需要斯狄瓦尔一族特有的、治愈系的魔法。 “如果不是为了阿果,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人鱼的聚居地。” 他看起来很愤恨。 想来幼年时被冷眼、被抛弃的经历直到现在也没治愈。他又一直是家里的大哥,自己都不怎么样,还得照顾两只海妖幼崽。 他的恨是有理由的。 沈寂宵沉默着。他曾经也恨过。 但他被告知自己是混血已经是成年后的事了,心智多少也成熟不少。加上那混账爹虽然混账,却始终向所有人瞒着他的身份,哪怕所有人都曾经问过他的娘是谁,这混账也没说。同为贵族之子的人总是用轻鄙的眼神看他,在他们看来,野种比婢女所生的还要低劣,明明都是人,却有个三六九等。 沈寂宵也恨过啊。 他自然明白桑落的心情,这种恨其实是不具体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母亲,还是恨闭嘴隐瞒的父亲,亦或者恨嚼口舌的邻居、明晃晃鄙视他的同龄人? 他都恨的。 只不过他更恨自己,太弱小,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你们离开吧,从这里游上去即可。不要再回来,否则我们会直接发起进攻。” “好哦,”小水母顺从地回答,“等一会儿就离开。” “你要做什么?”一人鱼两海妖警惕道。就连沈寂宵,也疑惑地看向小水母。 小水母用精神力抬起一块儿半透明的石头,对着上空照射下来的天光观察。 这儿是出口,其实是一个空旷的圆形大堂,是倒过来的漏斗形。溶洞里面到处是黑色的石头,但这儿的石头却开始有一些晶莹剔透的物质,越到核心越是透明,颜色也很多彩,主要是白和紫。小水母捡起来看了半天,觉得这里应该是一座罕见的海底水晶矿。 一个被挖空的水晶矿。 挖空的部分有些做了雕刻,有些地方曾经有过摆饰,看得出来,曾经这里一定有过极其美好的构造。 “这里很漂亮,就这样毁了太可惜,我觉得应该修一修。” 桑落:“这不可能……我在这儿呆了二三十年,这以前发生过地震,维持核心运转的法阵早就坏掉了。那是几百年前的法术回路,我寻遍了古籍也找不到复原方式。” 小水母摸摸脑壳:“我觉得……不难?这法阵的原理还挺常见的。” 桑落瞪大眼睛:“很常见吗?” “对啊,很常见的。”小水母说着,“我总觉得大家都在用呢。肯定是你不出门,读书读少了,古话说得好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不信。”桑落是真不信,“我早就去外面调查过,别的聚落也好,最近的有几百年历史的斯狄瓦尔也好,这种法术回路的构成方式都已经失传了。” 小水母看看沈寂宵。 沈寂宵:“……” 他看回去:这方面他纯种文盲,能说啥? “……”他轻咳一声,“我也认识这种法阵,也许你走得不够远,外面确实有人还在用。小水母,你会修,对吧?” “是的!” …… 桑落和两只海妖仍然将信将疑。 但反正都不会更坏了,试一试也不要紧。他们帮了点忙,期间不得不听从小水母的要求,把尘土和石块清扫清扫,废品丢到外面去,有时候还会被要求把某个特定的水晶碎片放在奇怪的地方,并且要分毫不差。 桑果是小笨蛋,吃饱了只会坐在一边乐呵,唱跑调的歌,做不了特别精细的活。小水母就叫她帮忙把碎掉的水晶拿蛞蝓黏液粘起来,一个一个地放好。 法阵的事情几乎都是小水母在修,沈寂宵看不懂门道,只能感受到整个殿堂内的水流给人的感觉越来越温和了,让人宁心静气——感觉和海妖越来越背离了。 “你这样不对。”桑落板着脸,“你这里为什么要篡改结构。” 唐釉睁着眼睛说瞎话:“外面都这样改的,更好。”其实是他也不知道这里的原始法阵长什么样,只能靠自己的理解进行填补。 不知过了多久,桑落和桑离一起把最大的一块水晶给搬到了合适的位置。 修复结束了。 “接下来只需要注入一点点魔力……”桑落照做。 他的魔力汇入水晶,传导性极好的材料立刻亮了起来,顺着地上的纹路,将魔力导入庞大的法阵。这算是一种相当有趣的结构,水晶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开关,它控制着一个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法阵,而这个法阵外面又套着另一个法阵,套娃似得旋转开去。这样就可以用最小的力量去操控最大的范围。 缺点便是一旦出现bug,修复起来需要层层寻找原因。 好在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落入水中,本该已经逐渐暗淡的光线被透明的水晶聚集,汇聚在一点上,又顺着水晶精巧的切片四散开去,点燃这个房间里不同法阵的阵眼。 “嘎吱嘎吱……” 停工数十年的法阵运转起来了,魔力流通的瞬间,它们开始自我清洁,将回路上存在的障碍物都尽可能消灭。 无数的光。 阳光、魔力的光、水晶折射的光交杂在一起,整个殿堂内部像是被人画了一张看不懂的乐谱,水晶便是音符,当魔力开始流淌,若有若无的歌声便开始回荡,不带一丝一毫的魅惑,只有神圣和厚重。 历史和传承的厚重。 桑落几乎要落下泪来,两条海妖更是直接,他们趴伏到地面,静静地聆听着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刻在灵魂里的旋律。 直到一曲结束。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桑离抬起头,他仍然对沈寂宵抱有一些敌意,“我原谅你们了……” 他深深地弯下腰:“感谢你们。” “不用谢的。”小水母欢快地转了个圈,“我只是想看看修复完成后的风景,仅此而已。你们介意我把这个场景刻录一份带走吗?” 当下这个地方唯二的海妖互相对视了一眼,均点了点头:“可以。” “好耶!” 正当小水母高兴的时候,桑落也游了过来。黑色的人鱼避开了两只海妖:“小水母。”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桑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我能感受到,你之前不喜欢我,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利益或往来。你知道的,我恨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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