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越只是点头, 并不说话。 孙远诚疑惑地揉着眼睛, 直觉告诉他李子越有点不对劲。 然而主线任务好不容易结束,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内心的疑问压不住滔天的困意,眨眼频率越来越低, 不过呼吸间,已经昏睡过去。 仔细想来, 他也有整整两天没有安心闭眼过了。 李子越走过去替他挪了点位置,防止枯树枝落在孙远诚身上,这才抬眼看向被他们一路带过来的老妇。 眼下,主线任务已经结束,留着老妇也没了任何意义。 但李子越还是有话想问。 他走过去:“我知道你没死。” 老妇并不吭声。 “我不问你为什么想要陷害我,我只想问,”他顿了两秒,“你为什么要自杀。” “你们不是活到80岁后身体机能和年龄就不再变化了吗?既然死不了,为什么要自杀。” 老妇依然闭眼不回答。 李子越抬眸看了旁边的农户一眼,只见他沉重地叹气。 李子越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他抿了唇,“我问了一个很冒犯的问题,对不起。” 谁知,原本怎么也不肯张嘴的老妇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却流下两行热泪来。 李子越愣在原地:“抱歉,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想让你……” 老妇缓慢睁开了眼眸,面带慈祥:“孩子。” “孩子……你不要明白……” “我和钱万龙并非亲母子,”她缓缓而道,“你见过关孩子的地下室了吧?” 李子越点头。 “这都是我们造的孽……”眼泪滚下,“孩子在一开始就被我们分了类,懦弱的会被送去当新娘,玩家杀了新娘,我们就能得到神赐予的食物和新的孩子。” “而心狠手辣的,会被我们养大,作为新村民……” 她看着山下:“这里天气恶劣,根本种植不了正常植物,我们借了死孩子的血肉,将这些肉埋在土里,才能使土地肥沃一点……但长出来的庄稼还是不够大家吃的,而我们能把握的其他食物来源,只剩下神了……” “只有完全利于自己的村民才能在这样的选择中存活,他们必须毫无愧疚地诱导、逼迫、杀害玩家,同时也要毫不留情地利用孩子……” 老妇似乎在笑:“很久之前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现在的局面,心狠的村民不可能留我们这些能力不行的老人吃白饭。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因为神不允许,但他们会给我们递来刀子。” “钱万龙是我养大的,人即使再无情,对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是会留下一点善意,而这点善意,却成了杀了我的匕首。” “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死,钱万龙会被村里人说闲话的唾沫星子压死,他们会骂他弱懦、无能、胆怯……我受不了啊……”老妇掩面痛哭,“我受不了啊,我宁愿我自己死,我受不了,我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小时候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却被这些人这样说……” “我受不了啊……” 李子越垂下眼睫,从侧面隐约能看到他的睫毛在上下快速抖动,似乎在叹息。 农户站在旁边:“村里老人自杀已经成了一道习俗,很多老人都有自觉,时间一到自己会找个地方自杀。少部分不愿意的,也会被村里人施压,而这些施压者不仅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有同样面临自杀悲剧的老人。” 情绪过于激动,老妇在发出一声凄惨悲号后,再度昏了过去。 李子越闷着声音不说话,他似乎心情低沉,只是站在原地活动身体,并不离开。 张敛同样沉默着靠在一侧。 农户手里牵着小神明,在对李子越一行人挥手:“谢谢你们。” 他那张沧桑的脸此刻却挂满了笑。 李子越抬起眼眸来,见到二人,他面上的沉重才减了一分。 “没事。” 他缓慢摇头。 见一老一小转身向林深处走去。 高的蜷缩着身,矮的挺直了脊背。 林间雾气逐渐消散,天上的阳终于落到这片阴沉的森林间,树叶不再黑绿,而是染了点阳光的金黄。 他们的身影缓慢消失。 “张敛,”李子越冷不丁地开了口,“跟我去个地方。” 张敛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遭,并未开口疑问,只是跟在李子越身后。 路上,张敛靠了过来,他垂下眼眸,见李子越掩在发丝下的一小截白皙的下颔。 他肤色本来就白,彼时阳光落到他脸侧,竟使那边润白如玉。 张敛发了愣,过了半晌才开口:“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不是。” 李子越回答很快。 张敛眉眼柔和:“好。” “你并不笨,但为什么试卷上……” 张敛现在已经有了进步,这类事情只说一半,防止李子越炸毛太厉害。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 李子越罕见地没有发火,而是低着头,沉闷地叹了句:“我不懂。” 张敛止了话,只是看他。 顺着山路而下,又拐了几圈,这才让李子越找到另一片田地。 这片区域很小,零星落了几户破败的茅草屋,屋前留了半亩田,黄土向上突起裂开,缝隙里插着几株翠绿的苗,有几个被太阳晒得皮肤发黑发亮的青年弓着背在打理杂草。 隔着房屋,听到屋里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又有几个妇人在好声劝慰。 他们正是先前涌入地下室的奇怪村民。 这里的氛围与老妇那派完全不同。这里有奔跑的小孩、勤劳的妇人,劳作的男人,以及忙于家务的老人。 瘦弱的小黑狗蹭着枯黄的树干,将舌头伸出来散热。 难以想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存在着坚持以劳动养活自己的村庄。 坚持劳动没有错,但明显能看出他们身体状态很差,远不如另一批村民。 李子越下意识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一层看不见的水雾隔住。 那边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只能站在这边看着,无法跨过。 他的手指在水雾中划过,见那些人的动作加快,月升日落,昼夜在更替,四季轮回。 见一片金黄的麦浪退去,翠绿的树叶枯黄掉落,高大的树木最终只剩树干。河水干涸,柔软的土地硬地像可以杀人的石块。 村落在不断缩小,人们在向留在村里的老人挥手,随后背着挎包离开。 锄头落地,镰刀割断枯草,他们嚼着乏味的粗粮,头上的草帽随风起伏。 瘦弱的孩子围着他们跑,他们伸手抚摸孩子的头,干瘦的脸上却挂着笑容。 李子越只在这个副本见过捧着碗哭泣的村民,见过提着沾了血的铁桶说狠话的村民,见过冷着脸对玩家嘲讽的村民。 从未见过笑得如此…… 他眯了眼,感到眼眸有一丝刺痛。 他见了太多恶,再见到善时竟然也觉得有些不适和局促了。 “有时候我会梦到过去,”李子越低着头,“梦里的我大概只有几岁,正对着我旁边吃面包的小孩流口水。” 他的声音很轻:“那面包是他偷来的。其实当时我也想去偷,我小时候一直捡垃圾堆里的烂菜叶子吃,不知道面包是什么味道,我看它很软,应该很好吃。” “我那时候很瘦小,随便躲藏,很适合偷窃,但当我抓到面包边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盯着我,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觉得那面包不软,也不轻巧。” “它太重了,我根本拿不动。”李子越侧过脸,“我很快跑了出去,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塞嘴里,我根本吃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我只记得很噎,没有水的面包全堵在我的嗓子眼,疼得我眼泪都掉出来了。” “随后我把好不容易偷来的面包吐在地上,感到喉咙全是血腥味,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面包是血的味道,一想到就会反胃。” “我钻进垃圾堆里,又开始嚼烂菜叶,这时候我竟然觉得那些叶子是甜的。”李子越似乎笑了一瞬,“当时我躺在垃圾堆旁边,望着灰蒙蒙的天,觉得一辈子吃这些也是很幸福的事。” “如果你去问当时的我,是吃菜叶还是面包,我会选择菜叶。” 他将手从水雾中抽出来。 “这个选择其实很傻瓜,我并没有因为我的道德而得到什么奖励,偷了面包的那孩子也没有收到惩罚,他后来过得不错,有次偷窃被一个好心富人看到,富人把他收为养子,而那时候我还在垃圾堆里流浪。” “那时候我身上有种缺心眼的坚持。如果面包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会觉得很美味,如果是我偷来的,我会觉得它有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 李子越的手勾住张敛的衣袖:“从利益角度来讲,陷害玩家,然后从神那里得到美味食物无疑比自己亲手耕种,忙活一阵下来却可能颗粒无收好太多。” “但是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第二条路呢?”李子越轻轻摇头,“张敛,我不懂。” “我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只觉得他们很傻。我不懂。” “人实在太复杂,可以对我们这些玩家残忍的老妇居然对钱万龙爱到舍不得他被人骂,而这份爱却成了钱万龙刺杀她的一把刀。我不懂,张敛。” “主线任务里面,‘我’曾三次出逃,三次都逃不出去,爹写给‘我’的信里也说了,这片天坏了,无处可逃,所有人都只能被困在一方田地。” “但是,如果我们一直陷在山下的村子里,不往外走,就到不了树林,也破不了主线任务。” “我不懂,张敛。”李子越转身往后方走去,“你不离开,就破不了困境,而当你踏出步子,它又告诉你逃不出去。” 张敛抿着唇,手伸过去,将李子越的手腕握住。 下一刻他却愣住。 李子越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发红。 他眼中盛着眼泪,手里还拽着‘爹’的手写信。 灿烂的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眼里的泪花如漂亮钻石般耀眼。 他的长睫在空中发颤,鼻尖微微发红,一如那个他和张敛第一次见面的冬夜。 “张敛,我不明白,我永远读不懂这些。” “张敛,你告诉我,如果是你,在这种不杀人就很难活下去的环境里,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第57章 血月 呼吸越来越粗, 脚步愈发沉重,脸部已经被雪刮冷到没了知觉,她机械般地抬起脚步, 在雪地中艰难前行着。 心却已暗淡如死灰。 后方异兽恶臭的呼吸仿佛就呼在她发红的耳垂边。 会死在这里的吧。 死亡如此逼近,她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内心无论如何祈祷, 当初那个场景也不可能重现,她这才意识到, 那天过后,她仿佛就在等待自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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