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真闻声,率先拾级而上。少女回过神来,紧随其旁,分毫不肯相让。苍厘就搭在两人身后,将厅中形势看了个大概。 厅堂正央有一云石匾额,上书“敲山”二字。匾额下头坐着一罗衣女子,正垂手抚弄虎颈。那九尺长的焰尾巨虎如一条大猫般乖顺地踞在她足边,耳朵一动一动很是舒惬。周围簇拥着几名女郎,琼琚琳琅,皆是出挑丽色,也竟比不过那女子抬一抬指尖的风姿。 苍厘见着赤虎起,便知眼前人是“天雍之主”牧芸生。 有道是:东屏赤霄仙,驭下尾火虎,筝动九重天。 牧家是祖洲最古老的世族之一,掌史司天,又称星祝世家。牧氏先祖曾佐神君制定星文历法,圣阙天官亦多出自牧氏。赤霄仙子牧芸生,则是牧家第一位女家主。 据说她手上一柄裂云筝,削雷霆为骨,扯风雨为弦。筝起时,万籁俱寂,声感河汉之间。 脚下那火焰长虎,则是星宿暴乱时被她镇伏的东方凶灵,又受她气息吸引,自甘落为座下豪宠。 牧真上前行礼时,百无聊赖的赤虎忽地有了反应。收了尾巴正欲扑起,被牧芸生一脚挡击腹部,又乖乖趴了回去。珊瑚珠子似的虎瞳仍不住往牧真身上瞟,亮得如同两丛瑰火。 牧真眼观鼻鼻观心,道了声“见过家主”,再无他话。 牧芸生瞧着他那样,默然一刻,只笑了笑,“可算回来了。”抬手同人吩咐,“开宴。” 众人便随她脚步,往廊台上的菱花桌子涌去。 苍厘跟扫一眼,数了八副碗筷,知道天雍府人数众多,这该是家主私宴。又闻一声虎啸,回头看,牧真已给那老虎扑住脚尖,昵着膝蹭了起来。 周遭侍奉的家仆纷纷露出笑意,唯有几名落座之人面色各异。尤其是方才厅外遇见那少女,眼睛几乎勾在了牧真身上。虽极力忍着,眉间已然一片惨淡,脸上更兼羞怒交集。 她左首一名气质温文的少年正倾身而去,试图安抚。再左位的男孩却坐得安稳,一身与世隔绝的气息,老道入静般定定。 苍厘懒得猜,干脆同牧真传音:【今天这些都是谁?】 牧真头次受他心声,微微一怔,转朝桌边望了一眼,眉头轻皱:【不认识。】 不知是真不认识,还是在说气话。 苍厘顺着想,眼前这三个,或许是牧真闭关期间,牧芸生未雨绸缪备下的家主继任者。 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把握,牧真能否解了诅咒,再度出山。 她确没道理将全部希望放在一只摔碎的凤凰蛋上。纵然那蛋里装着的,是自己唯一的至亲血脉。 这母子俩的关系耐人寻味。牧真十岁前的日记中,还常常提及牧芸生。十岁之后的字里行间,则无牧芸生半分音讯。 七年后的重逢,若在毫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们之间不过是寻常的长晚辈抑或上下级。 苍厘看着桌面给各色碗碟盆罐逐一铺满,香气糅杂又晕散开来,再看牧真仍在一旁逗老虎玩儿,没有上桌的意思。 他就觉得今天这人绝对不是来吃饭的。
第24章 该死的胜负欲 刚巧早上吃饱了,看戏也挺好。苍厘靠在一旁,脚跟刚站稳,座首牧芸生已道:“阿真,现在不是叙旧时间。” “家主所言极是。我与在座诸位,确实无旧可叙。” 牧芸生挑了挑眉,“你先过来。” 牧真满脸写着抗拒。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动,赤虎却溜了过去,绕在牧芸生膝畔,又冲他摆了摆尾巴。 “听说你早上滴水未进,好歹喝口汤。”牧芸生了然道,“九菌碗,还有你最爱的荷花糕。” “是啊贤甥,家主念你闭关清苦,特意选了上好的应季菜色作以慰劳呢。”一个总管打扮的中年男子从旁劝道,“有什么话,咱们吃完了再说。” “表弟,今天这宴会是特意为你而设。既然来了,便和大家一起坐坐吧。”温文少年跟着笑道,“阁子里凉爽得很,再一会儿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家主邀我前来时,可没说会有别人。”牧真撇那少女一眼,她便给人点了炮仗似的,蹭地站了起来。 牧芸生正好从她开始,顺左首挨个儿点过去,“我正要同你介绍。这是雨煌、山昊和万晓。他们同为下任家主候选,与你一般身份,算不得别人。今日摆了酒菜,本就想你们认个脸熟,谁承想还惹出误会了。” 牧山昊颔首微笑,起身致意的同时,捞了一把毫无动静的牧万晓。牧万晓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瞧着左右不过八九岁;神色却是最飘的,一颗心明显不在此处。他瞳里沉着一汪潭,全猜不出在看哪里又在想什么。 牧芸生也不看他们三人,只冲牧真继续道:“因你出关之事,开塔司仪拖到现在都没确定,所以……” “司仪必然是圣灵子。”牧万晓一脸平静地截了话头。 在场诸人的目光鸦然投去。牧万晓正瞧着廊外,眼底映出一池烟波菡萏,仿佛刚才出声的不是自己。 牧真倒不觉有异,随之“嗯”了一声。 这一声却似惊雷,彻底将牧雨煌炸了个透响。她忿而拍案:“就算圣灵子也好。我们练习一年的仪式,他凭什么说取代就取代?” “凭我更熟悉仪式流程。”牧真岿然矫首,“比如你们用的那篇祝祷文《呈禋》,就是我写的。” “姑姑……”牧雨煌惊疑不定地看向牧芸生,看到人从容点了头,她好容易雄起的气势又蔫了半分。 “家主意下如何?”牧真站得笔挺,风和光穿堂而过,好似故意洒在他一人身上般,眩得人睁不开眼。 “我听月先生说了,你仅用不到三天便将开塔步骤倒背如流。若你当真有十分把握,我没有其他意见。”牧芸生容色淡淡,眼中确有藏不住的赞许。 “多谢家主。此事既定,我也不耽搁了。毕竟开塔在即,问星坛上诸多事宜仍需我过目。” 牧真行了告礼,不容他话,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了略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盯住苍厘,一副“你还不过来”的模样。 【就走了?】苍厘余光尚落在别处,传声却不见迟,【他们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随他们想。】牧真全不在意别人,只一心督促他,【你快些。】 苍厘略感可惜,暗道都没真正打起来,一场好戏就这么结束了。 两人前后脚刚踏出榭槛,远远踞着的赤虎腾地一声蹿起,几个大跃跳追上来,巴巴围在了牧真旁边。 “好狗,你挡道了。”苍厘绕过腿旁乱扫一气的尾巴,不咸不淡地评价。 赤虎怒目而视,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咆哮。 牧真揉揉它竖尖的耳朵,“什么猫猫狗狗,朱招是灵兽,岂为凡俗之物可比。” 赤虎昂起颈子,摇了摇尾巴,很是赞同。 牧真挠够耳朵,在虎颈子上旋了两把,展腿一跨坐稳虎背,转手将戳一边看热闹的苍厘勾在怀中,“走吧。” 苍厘莫名其妙给人挟住,刚直起背,赤虎一个下腰又给他撞回牧真胸口。他一把扯住牧真袖子,耳畔陡然有风声呼啸,再抬首,眼前景物已然模糊。 猛虎横山,利落如鱼纵江海。 苍厘现在这姿势极度别扭。他动了两动试图转正身子,就听牧真低声道:“你以为朱招谁都让坐么?不想掉下去就别乱动。” “你一定要让我难受是吗?” “你也知道难受?之前谁把我裹在怀里不能动弹,还按在池子里乱灌水。” “那你感觉还挺丰富。”苍厘不免诧异,“圣灵子,你占我便宜。” “我没有!”牧真一抖,紧贴着他的胸膛往后一板,两人间霎时空出一道缝隙。 “你没有就再往后挪挪。”苍厘攥他袖子的力道更大,一腿稍屈,防止真被老虎颠下去。 “挪不动了。”牧真微恼,“当初明明是你先……” 被当成精灵豢养的过往一点也不愉快。苍厘见人脸又黑了,索性闭嘴,主动靠回去,权当无事发生。 牧真一怔,撇了眼去,竟也不再吱声。 归垣峰果然不愧为天雍第一峰。饶是朱招这般四足灵兽,自后山腰攀到山顶也花了半个时辰。 苍厘整个人都麻了。 好在常常骑马,胃里不至于因为这点颠簸翻江倒海。原本那点困意是给风吹跑了,骨子里的倦怠却蔓延而出,花骨朵一样迸开来。 他望着白玉方场那头的祝坛,靠住一棵云杉不动了。 “你去吧,恕不奉陪。”苍厘平缓着呼吸,“若在百丈之内,就算有缘。若是不在,打几道雷正好昭告世人——你圣灵子回来了。” “除了打雷,还会倒霉。”牧真在他身旁站定,摸摸虎头上的绒毛,示意它先去前边开路,“我不想问星坛在开塔前一天塌了。” 苍厘没忍住,嗤了一声。他看看朝远处蹦跶的老虎,又看看牧真,发现人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便道,“原来今天是有备而来。听昨晚上那话,我还以为你真想吃顿团圆饭。” “……无论如何,我的确是去吃饭的。但临进门前坏了胃口。”牧真眉心冉着,“家主的品味太差,她最中意的人居然这么没礼貌。” “你怎么知道她最中意谁?”苍厘有点好奇。 “和摆娃娃一样。越是喜欢的,排得离自己越近。” “你那个小兄弟挺有意思。依我看,家主说不定最喜欢他。” “牧万晓天生通灵,卜筮资质非同寻常。他特意为我说话,或许有其他原因。”牧真沉吟道,“本来我没打算一定当这个司仪。毕竟他们训练一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但现在,我是非当不可了。” “这次得算巧中巧,诅咒恰好中和。否则你出不了屋子,大概也没法重新得意了。” “我没有得意,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牧真一拂袖子,率直往问星坛走。这回他熟练了,走几步就停下,侧脸示意苍厘跟上,“歇好了吧。” “没有。”苍厘揉着手腕,还是动了,“要加一笔伤筋动骨费。” 牧真当然不信:“你伤在何处。” “慌什么。”苍厘稳步与他擦肩,“我只想问问,你之前为何要帮牧开兰。” 牧真未想他会问这个,稍加思索,和盘托出:“阿兰是我表妹。她从小过得很苦。此次与沙雅联姻的本不是她,但该去的那个耍诈,最后不得已换人,她就成了替罪羊。” “你们天雍好好的,为何要与沙雅联姻?” “谁知道家主想什么……挑谁不好,偏偏是沙雅王!” 你得庆幸不是罗舍王。苍厘颔首,“耍诈的是牧雨煌?” “你没见过,叫做牧尔蓉,算是阿兰的妹妹。从小体弱多病,没牧雨煌这么活蹦乱跳,但实在坏透了心。”牧真义形于色,“这些年阿兰受了太多苦,我都没帮到,替嫁这事太过分,怎么说都得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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