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明烛身为鬾鬼,日常不需要吃喝,那群抢劫的人来了他便随意施个障眼的法术,没人能进到院子里。尽管李雨升总是担心鹿明烛自己一个人居住不安全,但鹿明烛回答的“整个落梅城就我这里最安全”,也算不得是自夸的虚言。 倘若可以,鹿明烛更希望李雨升不要再去什么许老爷子家挣那仨瓜俩枣的钱,破学堂一年要的费用鹿明烛根本不看在眼里,只要李雨升愿意,鹿明烛想让他搬到自己的小院,省得自己还要在有土匪光临城里的月黑风高夜飞檐走壁,蹲在许家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边着意李雨升的安危。 这样的话题鹿明烛不是没说过,他或开玩笑或认真地提起来,然而不知为何,李雨升不肯答应。 自然,不答应也有不答应的好处——鹿明烛没有办法对李雨升坦白自己的身份,他开不了口诚实地说上一句“其实我不是人,是鬼怪”——书里就是这么写的,许仙爱白娘子爱得死去活来,看见白娘子现了原形还是屁滚尿流地跑了,还要让法海收了蛇妖;什么花姑子、龙女、柳氏,没一个妖人相处可得善终。鹿明烛不能肯定李雨升对自己有多少喜欢——大概是有那么说不出口来的一点点——但肯定不足以让李雨升坦然接受他鹿明烛是个异类。 天地动荡,妖异横生,鹿明烛需要三五不时出去杀鬼,他要受伤、要吃丹丸、要每次在李雨升来之前把那些符箓法器都藏好。李雨升本就对他有诸多好奇,如果真的住在了一起,隐瞒这些可实在艰难。 鹿明烛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眸看向天边弯如细勾的的新月。 他正蹲在树梢上,手里是刚从一具腐尸上硬生生扯下来的肝脏,而它的主人四肢诡异歪斜地在泥地里抽搐,一张脸像是硬被谁撕掉了面皮,只留下猩红的筋肉,嘴巴大张着,喉咙里挤出丝丝呵呵的声音,不多时没了生息。 一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停在鹿明烛的肩头“哇——哇——”大叫着,鹿明烛将手里的肝脏递到它的嘴边,乌鸦也不客气,当即就着鹿明烛的手大快朵颐起来。 鹿明烛用另一只手取下乌鸦腿上的环套,拿出其中一卷小小的纸张,草草看了一遍。 一共五行字,四行都是夸赞鹿明烛最近字写得愈发好看、文采也变好、错字变少的吹嘘之言,只有最后一行算是有用,说落梅城周遭已经干净且鬼怪不敢靠近,让鹿明烛可以换个城镇,清理别处层出不穷的怪物。 “没脑子的鬼怪确实为祸人间,就没想过有没有脑子的人都祸害自己的同类么……杀鬼有什么用,真要保护凡人,应该让我杀人才对。”鹿明烛指尖一抖,纸条立时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他侧过头,动了动肩膀,笑着对旁边的乌鸦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哇——哇——”乌鸦像是听懂了鹿明烛的话一般,发出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双爪抓住余下的肝脏,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鹿明烛从树上轻巧跳落地面,百无聊赖地撇着嘴去翻腐尸的元神妖丹,却忽然心尖一紧,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城镇的方向。 视线尽处,一群飞鸟杂乱无章地飞起,不过瞬间功夫,天边亮起一片火光。 鹿明烛心中警铃大作,当即再也顾不得什么腐尸丹丸,转过身朝着落梅城的西面飞奔而去。 在鹿明烛的眼里,落梅城破败贫穷,和空城几乎没有区别,满城里找不出一点珍馐圣飨,更是没有半分值钱的东西,他实在想不到、也不知道,穷凶极恶的土匪们过来发现扑了个空,之后会气急败坏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 许家宅院破破烂烂,门前尽是血迹,里面隐约还有火苗,血腥味和烟熏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准确些说,是一整条街都惨遭屠戮,路边那些无人打理而枯萎的花坛烧成了碳,其中还有依稀可辨的人的形貌。 鹿明烛身手利索地拧断最后一根流寇的脖子,将眼珠突出、镶着一颗铜边牙的人头丢在一边,看也不看自己一手杀出来的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地向许家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甚至有些犹豫,却也只晃了几下,而后便咬紧牙关,快步闯进门内。 李雨升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见冲天的火光,梦见拿着菜刀当做砍刀、拿着麻雷子的土匪,梦见许家被踹烂的木门,梦见倒在血泊里的许老先生、尖叫的许家太太、哭喊的小孩子和老仆妇,梦见恶狠狠敲向自己脑门的棍子。 李雨升梦见天旋地转,自己像麻布袋子一样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所有的声音也飘然远去,他梦见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挣扎在胸腔内,梦见就在一刻钟之前自己还在想,已经认识鹿明烛两年了,见过整整八十次面,是不是可以试探着问一问,鹿明烛对他李雨升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有没有……有没有那一点点不堪说破的缱绻心思? ——还是继续徐徐图之?继续每次话到嘴边,都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那些曾经的期期艾艾、曾经岔开的话题,此时此刻都成为了一股莫大的悔意,李雨升的眼前被血色糊住了,他隐约看见有什么人向自己扑过来,看见他高举的刀劈了下来、砍在自己身上。 但却不疼——李雨升很是奇怪,他好似看见自己眼前闪过一道刺眼无比的金光——又或者是因为,这种足以致命的攻击,在感到疼痛之前,他就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 “香……好香……” “什么香?要死人了,你别乱动!” “好香……” “哪有香!喂!李雨升!你要干嘛!” “鹿明烛?是你吗……你好香……香得……我要晕了……” “李雨升!李雨升?你干什么……唔——” “嚯!!” 李雨升唰地一下睁开双眼,整个身体簌然弹跳了一下。潮湿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后背密密麻麻地、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李雨升急促的喘息着,花了好一番功夫,心神才算安定了些。 空气中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异香,随着李雨升大开大合的呼吸反复进入肺腑,他的心也跟着跳跃,眼前的景色是很纯粹的、带着白光的难以描述的黑,让李雨升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阎罗殿,他全身冰冷,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好容易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了熟悉的陈设,以及身边熟悉的人。 “鹿……” 李雨升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嗓子便沙哑得要命,他就算死了也认得出这是鹿明烛的卧室,更认得出身边的是鹿明烛。 鹿明烛是没可能也没道理跟着他一起死的。 他还活着——李雨升低下头,看见鹿明烛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上带着些许令人脸红的胤子——他不仅活着,好像自以为在死前做得那个缠绵悱恻的“美梦”,也并不是“梦”。 并不是……梦…… “嚯!!!”李雨升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慌张之下一番扑腾,直把一边睡着的鹿明烛弄得醒过来,回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李雨升的胳膊上。 “闹什么!” 鹿明烛这一下应该是用了十足的力气,空拍得声音很大,却绵软发虚,李雨升没觉得有多疼,但却是傻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鹿明烛又按着自己的胸膛,枕在肩膀处睡了过去。 等到鹿明烛醒过来,已经又是一轮天黑。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便先去摸身边的被褥,碰到的却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凉,正张嘴要骂一句天杀的李雨升敢做不敢当,就听见耳边有人温声问:“要喝水吗?” 鹿明烛猛然转过头,望着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拿着一杯水的李雨升。
第157章 (六) 鹿明烛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李雨升,看得李雨升十分尴尬地咳嗽一声,错开了眼,将水杯递了过去。 鹿明烛并没觉得有多渴,但还是接过杯子抿了几口水,听见李雨升哑声道:“又来土匪了……许老先生家遭了劫,是你救了我?他们家……还有活口吗?” 鹿明烛摇了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捧着杯子顿了顿,开口道:“不止他们家,好几家都死光了。不过土匪也全都被……全都死了,你、你安心。” 鹿明烛垂下眼眸,李雨升才敢低头去看他,片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外面看了一趟……我……想了很久要和你说什么,但是好像都不好说……总而言之,我、我应该是对你做了、那、那种事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肯定会对你负责的,肯定会的。” 李雨升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鹿明烛听着,微微皱起眉头,他仰起头来望过去,李雨升也终于获得了些勇气,半蹲下身,将双手都搭在鹿明烛的胳膊上,定定地看着他道:“鹿明烛,我是喜欢你的,以后你就跟了我,做我媳妇儿,成吗?”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或许是身体上的疲倦、困顿、酸痛无从消释,导致他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抿了下唇,听李雨升又开口道:“落梅城这样是待不下去了,大家都说要逃难,你要留在这儿吗?要是我说带着你走……你愿意跟我走吗?” 鹿明烛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却再一次点下了头。 “先生~!” 李雨升刚穿戴好衣帽要出门,就听自己身后有人清脆地喊了一声,他无奈地笑着转过身,信手一捞,便将扑上来的鹿明烛抱在了怀里,偏过头躲开鹿明烛凑上来的唇,故意板着脸问:“又彻夜不归,干什么去了?” “除暴安良、匡扶正义!”鹿明烛笑吟吟地看着李雨升,双手捧住了李雨升的脸不许他乱动,报复似地在李雨升的唇上吻了又吻,“你要去学校了呀?” “今天蔡先生请假,我要带四个班的国文课,回来会晚。你不要总是乱跑,现在世道这样,你出去隔三差五还要受点伤回来,就算你恢复得好,长此以往身体也架不住,会伤元气的知道吗?” “我还好啦,倒是觉得你瘦了不少了。”鹿明烛从李雨升身上滑下来,歪过头打量着李雨升的脸色,“神色也不好,原先在落梅城的时候,你一顿不就着菜都能吃两碗饭四个馒头,现在两三个小窝窝头就说要饱了。” “那时候十几二十岁,还长个子呢,现在都什么年纪了。”李雨升笑着,还是忍不住,低头吻了吻鹿明烛的唇,又严肃地叮嘱他:“我走了,你老老实实的。最近各处闹事闹得厉害,咱们俩……咱们俩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要是被问起来,嘴硬不认就罢了,大家有各自要忙的事,现在的学生激进、专爱管教别人,多少事不容你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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