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的邻居们闻声走出家门,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黑色车影指指点点。 “造孽啊——”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谁想多养一个小孩呢。” “小孩?是怪物吧。” “他其实挺可爱的。” “可爱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 周围议论纷纷,严玉青却毫不在意,扭头走进院子,还不忘把院门带上。 “严玉青这人啊,心眼多得很。” “可不是,柏家和又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这一家人哦,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严玉青一走,邻居们话里的主人公立马变成了她。 他们望着柏家紧闭的院门嘀嘀咕咕一番,心满意足之后,才慢悠悠地各回各家。 冬日天空灰白,雪花又开始飘落,纷纷扬扬地掩去了地上的车轱辘印儿。 “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啊……”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尾音消散在凛冽寒风中,没留下丝毫痕迹。
第03章 天色昏朦,雪花沙沙而落,很快又被低沉咆哮的车子远远抛在后面。 车内空间还算宽敞,柏家和不甚熟练地操纵着车子,柏微言则抱着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因为要出远门,走之前,柏微言特意进到自己的小屋里把床上那件充当被子的大棉衣带上了。 严玉青自然是看到了,但她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制止。 此时,柏微言怀里抱着尾巴,身上盖着棉衣,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车窗外,绒绒小耳朵还时不时机灵地抖动一下。虽然还是板着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但仍旧让人忍不住幻视一只第一次走出家门看到外面广阔世界的雪白小狗崽,不知不觉间心就软成了一片。 柏家和不经意中侧眸,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面上神色一滞,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这是姐姐唯一的血脉啊…… 如今姐姐和姐夫生死未卜,他却要亲手将他们的孩子丢掉。 “舅舅?” 许是因为柏家和的目光太过强烈,柏微言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歪歪头,有点疑惑地提醒:“看路呀。” 柏家和深深地看了眼一脸认真的柏微言。 对小孩子来说过于宽大的座椅衬得三头身奶娃娃愈发玲珑可爱,奶膘软乎的小脸纯稚懵懂,圆滚滚的黑眼睛澄澈,其中蕴含的茫然与关切都是那么的干净纯粹,不曾沾染分毫人世间的肮脏污浊。 面对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再如何自诩问心无愧的人都会感到形秽德垢,更何况,柏家和本就问心有愧。 他逃避似的将视线重新移回到前方仿佛永无尽头的蜿蜒长路上,胡乱应了几声。 柏微言不解,小眼神困惑地晃晃尾巴尖。 但很快,小孩就将这事放下,继续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其实这些景色都大差不差。灰白色铺满天地,难免有几分沉闷压抑。 可柏微言就是看得津津有味,漂亮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兴致勃勃。 小家伙还没有意识到,他所眷恋地、沉浸地不是这千篇一律的景色,而是自由,是不必再察言观色压抑自己的轻松。 终于脱离了不舒服牢笼的小鸟球挥舞着尚且绒软的羽翼发出稚嫩啼叫。 很开心,很喜欢。 柏微言想着,乌圆大眼睛不自觉变得亮晶晶。 不过,小孩还没再看多久,柏家和就开口说话了。 好在他这一次说的全都是柏微言感兴趣的内容。 柏家和:“微言,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吗?” 小孩点点脑袋,奶声奶气道:“记得。”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柏微言对于父母的印象是很浅薄的。 他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了舅舅家中,平均一年才能见到父母一次,每次又都是匆匆相见再匆匆分别,哪里能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呢? 小孩能记得妈妈叫柏丽和,爸爸叫邵东皖就已经很不错了。 柏家和自然也知道这点,他笑了下,慢慢讲起往事。 这个总是沉默寡言没主见地听从着严玉青指挥的男人眉眼中带起一些怀念。 柏家姐弟出生时,旧历刚结束不久,混乱与惊恐在无垠大地上缭绕不散。 在一次突然爆发的灾变中,柏爸爸去世,独留柏妈妈带着柏家姐弟在村里艰难过活。 “你妈妈从小就很有主意,后来不知怎么讨了镇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夫人喜欢,开始读书识字。” “我们那时都笑她白忙活,那些书呀、诗呀的能当饭吃吗?” 柏家和唇边泛出一点苦意与自嘲:“到头来,反倒是我们这些人看得不够长远。” 柏微言鸦黑浓睫颤了颤,心里的小人不断点头。 读书识字肯定是好的。 如果它不好,舅妈干嘛要把表哥送去上学呢? 小孩毛耳朵耷拉下来,脑袋顶上蓬松的小卷毛似乎也有点蔫巴。 如果舅舅这一次不把言言丢掉,再把言言带回去,舅妈也不会让言言和表哥一样去上学吧。 柏家和没注意到小孩的失落,继续道:“后来你妈妈认识了你爸爸,和他在一起后不久,就非要和他一起出去闯荡。” 当时几乎没人看好柏丽和。 邵东皖不是他们村里的人,来历不明,被柏丽和带回家当丈夫就算了,她居然还要和邵东皖出去闯荡! 外面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吗? 惊悚诡谲的传说、防不胜防的灾变、满目疮痍的大地…… 何必出去呢?还是和一个不明底细的男人一起。 “那时你姥姥已经去世了,没有人能阻止你妈妈。”柏家和回忆道:“不过,事实证明她在外面确实过得不错,每次寄回来的物资都是满满当当的好多东西。” 惹得村里人都蠢蠢欲动起来,嚷嚷着也要出去闯荡。不过大多数人都只是一时冲动罢了,真正有勇气付出行动的,不足五指之数。 “舅舅,爸爸妈妈在外边是做什么的呀?走之前舅妈说爸爸妈妈曾在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出现过,那他们是在那里干活吗?”柏微言小脑袋瓜转了转,有点好奇地询问道。 柏家和却似想起来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他敷衍地说道:“我也不清楚,我离他们那么老远,传什么消息都不方便,也许吧。” 他因为愧疚而生出的谈话欲望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看向前方被白雪覆盖的路不再开口。 柏微言察觉到了柏家和骤变的情绪,他也不吵不闹,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大尾巴,小卷毛软软垂在耳侧,整只崽像一个精致瓷娃娃一般,安静乖巧地令人心疼。 长路漫漫,沉寂的氛围将时间模糊。 因为怕干粮不够吃,柏微言与柏家和都只在饿极了时才吃上几口,这样一来,对时间的感知也愈发迟钝。 不知过了多久,柏家和停下了车。 在车椅里昏昏欲睡的小孩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舅舅是饿了吗? 柏微言揉着眼睛想。 “嘎吱——” 刺耳的开门声却打破了小孩的猜测。 “舅舅,我们到了吗?”他问。 柏家和答:“到了,下来吧。” 柏微言打开车门裹着棉衣笨拙地爬下车。 小孩迈着小短腿走向柏家和,耳尖地听到一句小声嘀咕,“还真像我姐说的一直沿着大路走就行了……” 柏微言眨了眨水汪汪的黑眼睛,仰头沿着柏家和的视线看去。 然后,小孩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好高、好漂亮。 高耸入云的白塔沉默地矗立在平坦的原野之上,像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又像一道连通天地的光柱。站在塔下,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便从心底冒出,顾盼周围,洁白无瑕的塔身与纷扬大雪相映生辉,让人恍惚间失言,只能仰望这不似凡物的鬼斧神工。 它是如此耀眼,如此雄伟,柏微言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忽视它。 一阵寒风吹来,柏微言小小的身子打了个寒战,小孩也因此迅速回神。 似乎是对自己方才的失态很是不满,柏微言小脸板板起来,但摇晃的大尾巴和晶亮的眼眸却泄露了情绪:“舅舅,这是什么?” “不知道。”柏家和坦诚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哦。”小孩有点失望,毛耳朵趴趴下来。 他拽拽身上的棉衣,有点茫然地问:“我们要在这里等吗?还是进塔里呢?” 可是怎么进塔里呢? 柏微言观察过了,这座高塔的塔身雪白,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入口在哪里。 柏家和沉默着,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小孩等了又等,始终不见舅舅开口,忍不住不解地扭头望去。 对上那双乌溜清透的眸,柏家和更是难以开口。 风厉雪冷,洁白高塔之下,舅甥二人无声对视。 寒风愈发大了,柏微言乌软的额发被风吹起,露出嫩生生的额头和额心处那道银色的云纹竖痕。 柏家和的不忍忽地淡了。 小孩雪白柔软的毛耳朵毛尾巴、在某种角度下闪着锐光的漆黑指甲突然变得存在感十足。 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差最后一步了,他难道要就这样放弃吗? 家里所有的汽油都带出来了,甚至还有些是借的。 这一次放弃了,再想将柏微言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就难了。 村中人的窃窃私语、儿子喊饿的模样、妻子叹息的语调…… 它们沉沉地压在柏家和肩头,将他所有的迟疑与不忍碾碎。 就这样吧。 谁让他是一个小怪物呢。 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柏家和别开眼,声音跟往常无异地说道:“微言,你先待在这里等我。这塔太大了,我开车绕着它走一圈,看看周围有没有你爸爸妈妈的痕迹。” 柏微言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要我了。 小孩无比确信地在心底小声自语。 那双乌亮的圆眼睛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些,变得湿漉漉起来。 我没有家了。 ……虽然,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柏微言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好,舅舅。” “再见。” ……不会再见了。 他彻底地失去了他最后的亲人。 柏家和始终不敢将视线落到小孩身上:“嗯,再见。” 他坐进车里,关门之前蓦地想起一事,忙探身从车后座取来装干粮的袋子。 他倒出一半,把剩下一半递给柏微言:“这塔太大了,我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你拿着吃吧,别饿着。” “谢谢舅舅。”小孩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接过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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