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手指停下,摸到那触感冰凉润泽,像碎裂的珊瑚。
第63章 是时候转移话题了。雷格巴心想。 他并不想参与这微妙的、长久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的寂静。巫师望着人鱼脖子间的怪石——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怎么用这一部分搜集到足量的恐惧?他们难道还需要巫师来操心这个吗? “话说。”雷格巴把杯子搁上桌面, “船长,大副,随便哪个好心人, 没有人来关心一下这间舱室原本的主人吗?” 室内安静了两秒。 “……是啊, 潘多拉号的事务长呢?”伊登也想起来。 艾格把脸朝向罪魁祸首,人鱼的眼睛从他掌心的纹路上抬起, 似乎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身体也跟着抬高。还在纳闷的两人看到了桌边冒出来的一双灰眼睛, 想到上次撞见人鱼也是在这个舱室。 于是两人一致认为,事务长的下落最好不要深思了。 伊登说:“伯伦船长也来过,他什么都没说。” 雷格巴也点点头:“哦,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转而道,“病秧子船长有点奇怪……听说他为德洛斯特卖命好几年了,可是你们瞧,他甚至没把船长室让给德洛斯特, 海蛇去住船尾楼了。” “也许因为他是病人。” “还有那个德洛斯特, 千里迢迢跑来南方接到了他的主君,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可门外那些士兵是来效忠的还是监视的?我很怀疑。” “他铁定不是好人, 他看艾格的眼神阴森森的。” “咱们这艘船能顺利找到那座海岛吗?”雷格巴叹气, “以商船的速度和火力,万一遇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 我们能怎么做?” 伊登想了想:“跳海可以死得体面点。” “或者躲到艾格后面举起他的手大喊‘别开炮,这里有值钱货’?”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讨论着,大概因为天气晴好,海波平稳, 以及时隔多日的重聚,一些忧虑说来也没有太多紧迫感, 甚至有些忘形了。 巫师转头,冷不丁看到了对面人鱼的眼神。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人类没法完全解读一条异类,异类当然也不一定对所有对话都理解,出于谨慎和直觉,他朝那双灰眼睛解释:“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人鱼维持着审视的表情,听了个“逗一逗”,仿佛听到了什么危险说法,左鳃静止,右鳃却微微掀开,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和善的神态。 巫师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他放弃解释,从某个蹩脚歌剧里找了点词,宣誓一般道,“谁能忍心朝他开火呢?一个英俊、宽容、正直、尊贵的人类,一个任何人都该誓死追随的完美君主,哪怕是不讲理的海盗。” 正是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帮助巫师一路顺利远渡。 夸赞的话掷地有声,人鱼每听一句,两鳃便规律而小幅地扇合一下,听完后抬眼看看身边的人类,背部向后靠去。很明显,他被有效地讨好了。 如何与一条人鱼和平共处一室?巫师心想这会儿他算是摸到了这个捷径。 一整个下午,艾格始终没有说话,一把火.枪在他手边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桌边的两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走神,傍晚没到就离开了。门关上之后,屋内就只剩下窗口偶尔传来的人声与脚步,以及每次人声之后,尾鳍在地上的一下轻拍。 一边安静的注视中,艾格再次拆完这把转轮火.枪,再开口已经是夕阳低垂时。 “过来,我们谈谈。”他转头,把脸从窗外转向腿边,“谈谈你脖子上的东西。” 闻言,人鱼翕动的两鳃停了停,他抬头观察人类的神情。 红珊瑚的方向准确对着抬起来的脸,因倒影的清晰,低垂的目光仿佛有凝视的神采。他说过来,但此刻的距离已经皮肤和衣物相贴,没有寸进的余地。人鱼手臂伸向高椅的扶手,黑尾开始滑动,肩膀渐渐抬高。 鳞片不似皮肤光洁,在衣料上的擦动成了格外赤.裸的动静,如精钢摩擦皮革。一缕长发落上膝头,于是膝盖更多地分开,让鱼尾更深地滑近,艾格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脊背,摸索至袒露的后颈。怪石的温度比脖颈更冰凉。 他稍稍偏头,用足够敏锐的耳根接到了对面泄露出来的一点呼吸,决定从这个问题问起:“多少恐惧可以让你饱餐?” 人鱼无声嗅过咫尺间的空气,说:“……一点点。” “一点点?”认知与衡量事情的标准一直存在差异,“一点点是多少?具体一点,比如那条黑尾之后,海蛇号的恐惧够你饱腹吗?” “足够……三个月。” “三个月。” 他捡起整串怪石里的其中一块,来回将其摩挲,破碎的怪石很快沾上了手指的温度,触碰起来光滑似皮肤、似血肉——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 “……那么。”他问,“有多少恐惧进了你的肚子,又有多少恐惧被放到了这里。” 从潘多拉号的第一具尸体,第一个夜晚的噩梦,他思索起这些恐惧的蓄谋与搜集。 这是为搜集足量恐惧而存在的一串怪石。人鱼没有反驳,也没有被猜到的诧异,仿佛这一部分理所当然为解咒而生,就像鼻子和鳃的功能是呼吸。 “恐惧……还差一点点。”他说,望着睫毛下的红珊瑚,“足够之后……才能重新看见。” 艾格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快学会一段隐秘的盲文,关于对面每一次隐秘呼吸、每一种看不懂的神情的盲文。 “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红珊瑚始终在被注视,他知道,不由闭上了眼睛,“那你呢?原来的尾巴是什么颜色?” 这回人鱼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大概是对面神情的变化太过明显,让他的两鳃不由自主直立。 艾格感到靴子上的尾鳍在无意识的缠绕、收紧,久不闻回答,他眉头也越皱越紧:“或者直接告诉我,失去了心脏的人鱼会怎样?” 回答很快跟上追问:“一点时间……重新长出一颗。” “除此以外呢?你得全部告诉我。” “一部分,一部分东西在损坏……是声音。” “还有?” “在它重新长出之前……受伤很难愈合。修复在变慢。” “你身上的伤口。”艾格能清楚记起那道惨白伤口的纹路,“那从来没有好转过的伤口,哪里来的?我分辨不出。” 人鱼再一次犹豫,保持着对人类表情的观察,想凑近闻一闻他的眉心。艾格握住他的脸,血色的双眸安静地朝向他。 尾鳍缠绕又松开,松开又蜷缩,终于,人鱼说:“曾经,轮船来到海上……你们留下了受伤的海豚。” 未知的异类会被警惕,而伤者与弱者却总是被允许接近,这是人类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规则。 “两只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并没有听懂,等到异类特有的思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屋里已经度过了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所以,伤口来自你自己,就像心脏由你自己取出,做成这一串石头。” 尾鳍悄然离开靴子,铺上地板,轻轻一声啪嗒。 艾格放开他的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陈设,人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时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枪零件。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可手指间还停留着冰凉奇异的石质触感。 手边很快贴来人鱼不明所以的脑袋,试图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这个脑袋,按住头顶,拧去一边,“人类在心烦意乱时偶尔需要做点别的,比如喝杯水,装把枪,洗个澡。” 还剩最后一个零件,他停下组装,“现在我做完前两个了。” 他站起来,举步往盥洗室走去,没等鱼尾跟上来,又停步。 “接下来我们需要有个约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鱼将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两个人类,还是给你自己开膛破肚,行动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险起见,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给自己拔一片鳞或剪一个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吗?” 先是尾鳍拍了下地板,而后手被拉到冰凉的脸颊边,明确感受到了这个脑袋的上下点动。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两步之后,他的手再次按上跟过来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两只海豚十五天?听得出来,你记性不错,数数也很厉害。” 接着他弯腰摸了摸那张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待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 门被关上了。 就算深海里习惯了长眠与潜伏的动物拥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不包括一墙之隔,从一数到一百,从一数到一百,五次一百后,走掉的人类还没有出现。 人鱼盯着那把锁,在门口慢腾腾徘徊了两圈。 艾格打开门,出来时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鱼尾,鱼尾比门槛离盥洗室还近。 他收回脚,又碰了碰一边的黑鳞,继续刚刚的问题:“还没告诉我,原本它是什么颜色?” “浅一点的……黑。”鱼尾抬高,又向他报数,“五百……很久。” “奥,了不起,你能数到五百,下次试试一千。”他踩过地上柔软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床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长了吗?心脏。” “……在。” “怎么才能长得快一点?” “恐惧。” “人类没有这么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么用处。先让自己吃饱,把心脏长好。” 皮毛将足音和尾巴曳地声都吸收了,尾鳍或许有一下允诺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静谧与黑暗里的凝视,那些东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点端倪才能顺藤摸瓜。他一边询问,一部分思绪却还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过表象得知,人类就不会发明审讯。 最后艾格坐到床上,径直朝他问去:“除了这些还有吗?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太阳已经在窗外消失,夜视的动物和盲眼的人类都不需要光亮,但墙壁上的灯还是被人鱼点起,灯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颜色都分毫毕现,包括每一根触手可及的红色发丝。 纹丝不动的距离持续了几秒,苦而咸涩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许的事情都该有征兆,所以艾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举动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海水的气味浓郁浮动,回过神来,左腿已经被一道冰凉握住,透过衣料,皮肤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湿鼻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人类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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