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来了,又目不斜视地走了,鱼尾依旧留在原地,没人去碰那黑鳞一下。 空旷的甲板上,德洛斯特喊住了他最后的客人,对着那背影道:“你看到了,殿下,它的邪恶超出想象。” “这次往我们的船上丢条死鱼,下次也可以丢个死人,我们不能高估这种动物的耐心。”他叹了一口气,状似温情道,“允许我的关心,你手上的伤还好吗?埃里克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失职领罚。” “托你的福,伤得比地上这具轻一点。” “海蛇号的警戒需要再次加强,看来我们的敌人不止来自峡湾之间,还有海面之下。这里是它的地盘,事情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轻松。不管是出于情谊,还是我们未完成的伟业,请你相信,我并不乐意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不幸,况且,我们的故乡已经近在眼前——” 而航向掌握在海蛇号的轮舵中,德洛斯特替他的乘客做决定。 “你需要帮助,殿下。” “低下头,看看你脚边的惊喜。”艾格侧过身,鱼尾横在两人之间,“它什么时候被送上了船?” “没人看见,推测是昨天夜里。” “它在做什么?向它的好伙伴分享捕猎收获?” 德洛斯特的脸色并不好看。 艾格无心观赏他变化多端的脸色,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信天翁正在那里安静梳理羽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总在为这些走神。此刻也不例外。 忽然一切都开始难以忍受,气味,面孔,地上的黑鳞。他冷冷指出:“海盗想要给你脑门一枪的时候,也会先往你船上扔个死人脑袋。” “没错,这条鱼尾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它在示威,这动物喜怒无常,它当然很危险——” “且野性未驯,还有点脑子,不是你说两句大话可以控制。”他头也不回走下了楼梯,“帮助?等你的鱼什么时候和你肩膀上的小鸟一样乖巧了。” “艾格,要知道它的目标是你。” “好消息。”他说,“它会再来的。” 甲板的变化就在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和铁甲摩擦的声音,士兵们没有发出多余的交谈声,每个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边来回转圈,下意识避开那些目不斜视的盔甲,看到同伴下来时候,第一时间就跟了上去。 “我没有跟他们去吃早餐……谁能在看到那条鱼尾后吃得下早餐!”一直跟到无人处,他才忍不住一股脑发问,满脸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条人鱼吗!?” 那条人鱼——没有人可以定言那条尾巴属于哪条人鱼。 它应该更瘦长,不一样的弧度变化,不一样的鳞片大小。尾鳍和侧鳍已经僵硬干透,没法作为辨认的细节,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脚步。 过了今晚,会是人鱼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来之前,雷格巴告诉了我你身上的诅咒,和人鱼有关的诅咒。” “你们刚刚是提到了另一条人鱼吗?就是海蛇号船长刚刚说的那一条?” “蓝发蓝尾的人鱼?这里原来还有另一条人鱼?” 伊登在不停地问,似乎只有发问,才能让他在此时莫名的惶惑里获得一点呼吸。 “如果我们抓到那条人鱼,你身上的诅咒会有办法吗?” 或许是周边不停歇的脚步与追问带来的错觉,天色比一刻前更紧迫,风也更急促。在前方阴云与浪潮组成的暗色海域里,骤雨、疾风、电闪雷鸣,似乎一切灾害都可能跟随夜幕一起降临。 直到清晰的白鸟停上高耸桅杆,艾格才在一声啼鸣里抬头,意识到那些画面不是预想,而是回想。毫无预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红珊瑚的夜晚。脑海里的画面开始循环——变化最先出现在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鲜艳的石质一点点占据每一寸躯体——诅咒。 “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巫师曾说。 然后呢? “勇敢。”彼时他正伸着手,无视巫师对于流血危险的告诫,百无聊赖地等待伤口的清理,“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来的巫师有一阵哑口无言,但那不是认输。有谁会输给一个无知的男孩呢? “说得好,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无敌的殿下,那么在我们出海的时候,你忠诚的、软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寻求您的庇护了。” “说人话。”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强壮——哦别气,微不足道的年龄优势嘛。”他慢吞吞比划了一下他们的个子,“懂的东西也比你多那么多,但我也没法说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惧。能明白吗,我的殿下?你博学多才的仆人依然时时害怕,时时胆怯。” “害怕……什么时候?”他对坦言的软弱投去不解。 “什么时候呢?那太多了。”巫师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将那只手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夜里打雷的时候,海上暴雨的时候,在听到远方未知枪响的时候,在看到您伤痕累累的时候。” 答案是无边夜幕,席卷过每一寸岛屿,恐惧无处不在。他感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风骤雨里,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动,缝隙却在从内部深处裂开。起初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他催动脚步,想要沿着船舷继续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绊上了腿,一刹那他几乎踉跄。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么大一个,他在走神吗? “怎么了?艾格?” 他缓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声音转过头。 “艾格……”声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颤抖起来,“……你、你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中失去了色彩,一点点归于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红,刺目的红,似曾相识的红。海风吹过脖颈,灌进衣领,寒冷的入侵没有声息,慢了很多步,才在仅剩的知觉里一点点显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无绪的黑暗里反应过来。 那是红珊瑚的红。
第59章 伊登从未设想过这种无助。 从离开堪斯特岛, 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 变故, 危险,神秘怪谭, 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 可是, 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 ,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 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 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 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 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 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 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 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 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 这好像不是信,里面几乎没有他认识的单词。 “不。” “那这是什么?” “一种火药的提炼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看艾格。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在说这是晚上的菜单。 艾格没有看他,尽管现在他已经能大致捕捉到近处的视线。 “记得那种武器吗?火.枪。” 伊登先是点头,然后开口:“记得,好像……潘多拉号的船长给我们看过。” “还有一种火.枪用起来比那个更方便,但没有实物,只有图纸。打造那种火.枪的方式曾经写满了七卷羊皮纸。你正在写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两卷——看到头顶那些山了吗?” 伊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书写的东西诧异,更来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现在这句话里的含义,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音抬头。
73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