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茨感受着马修的心跳,他知道马修也畏惧那个庞然大物。他努力地从被撑开的衬衫纽扣附近往外张望,看到他们与黑龙的距离在缩短。他们渐渐进入那股死气的中心,被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笼罩。 马修走到离那头黑龙五十米远的地方,他的靠近终于引起了黑龙的注意。朦胧的黑雾中,劳伦茨感到那颗硕大得不可思议的龙头警惕地转了过来,但他看不清黑龙的长相。 马修没有停下脚步,仍然镇定地往前走。劳伦茨沉默地观察着一切。照理来说,他是已死之身,不应再有紧张、恐惧。但此时此刻他绷紧了神经,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闯入我的领地——” 前方传来那头黑龙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将钥匙塞进生锈的锁一般干涩。 马修放慢了脚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是来干架的。他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靠近,提高声音说,“我来自人界。今天,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失去了联系。在那之前,我得知他们来到了这里。” 隔着黑雾,他无法看清黑龙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睛。 黑龙的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他缓慢地说,“今天只有一头不要命的猎狗闯进我的领地。你,是第二个。” “糟糕!”劳伦茨意识到黑龙即将发动攻击,低声喊了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围已经狂风大作。黑龙腾地站立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向他们冲了过来!他的行动卷起了飓风,脚步震撼大地,整个深谷发出了沉重的悲鸣。 马修停下了脚步。 劳伦茨惊恐地看着黑龙向他们扑过来。与他的体型不符,黑龙的速度快得惊人,充满杀气。眼看黑影逼近,黑龙那颗可怖的,长满棘皮的脑袋,尖锐的獠牙,凶恶的眼神全都闯入了他的视线。劳伦茨看清了黑龙的样貌,一切都比传说更令人畏惧。然而,马修就好像被他的杀气震慑,完全无法动弹。 我得做些什么! 慌张了短短的一刹那后,劳伦茨迅速找回理智,无数咒语从脑海中闪过。他开始念咒,不管人类的咒语对上古黑龙而言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都会坚持做自己能做的。而黑龙就像一座倒塌的山一样朝他们压下来…… 突然,在黑龙踏入马修周围半米的那瞬间,四周骤然静了下来。飓风消失,进攻的黑龙凝固了一般不动了。他直愣愣地盯着马修的眼睛,目光被无底的黑洞吸住一般无法挪开。而马修仍站在原处,不曾往后退过一步。他仰着脸,静静地与那头黑龙对视。 红谷陷入了一片死寂。 劳伦茨从衬衫缝隙里看到了一切,他虽然他看不到此时的马修,但知道他一定在做些什么,让黑龙无法动弹。黑龙的獠牙离他们太近了,哪怕呼出一口气都能把他吹跑。一旦有个闪失,他立刻能把马修咬成两截。劳伦茨一口气也不敢放松,准备了一个攻击魔法,一旦有意外就丢出去为马修争取逃脱的时间。 片刻后,劳伦茨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那头龙的目光变得空洞,失去神采。他的杀气消失不见了,缓缓收起攻击的动作,像头好脾气的金毛犬一样温驯地趴到地上。 马修温和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沃森。” “沃森,平静下来。想一些愉快的事。比如,你的病痊愈后,就可以回到关心你的人身边。不再有疼痛缠绕,也不会有人打扰。” 黑龙沃森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劳伦茨这才注意到那头龙的脖子上挂着一片银色的鳞片,他猜想马修是因为这个才说了刚才的话。这头龙已经病入膏肓,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回去,但马修的语调让人觉得宽慰极了。 沃森诚恳地反省道,“我不该咬伤那只狗。狗也是有妈妈的。”一边说一边竟难过地哭了起来,“我怎么会那么暴力……我真希望能重新来过……呜呜呜……” 沃森用他短短的前爪抱着头,哭得非常大声,声音嘶哑,鼻涕甩来甩去,足足往下荡了一米。他的口吻好似承认错误的孩子那般,并因为自己“不得了”的罪行感到痛苦。这样的话由一头地狱生物,尤其是一头上古黑龙说出口,有种说不出的好笑,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但马修并不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循循善诱地继续问,“你只是咬伤了他吗?你知道猎狗现在在哪儿吗?” 沃森甩着湿哒哒的鼻涕说,“那里,”他抬起一只龙爪,指向西方,“有一个土坡,上面的死气更加稀薄。我猜他如果还活着,会去那里避难。我只是没有力气去寻找他了。疼痛在折磨我。呜……现在我庆幸我没有去犯下更严重的错误。” 马修安慰了他,在他停止哭泣后与他道别,转身准备赶往黑龙所指的地方。 “嘿。”黑龙有气无力地对着马修的背影问,“遇到你之前我从没觉得内心可以变得那么美好。你是谁?” 马修回过头,说,“大家都叫我‘眼’。” 马修与劳伦茨离开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沃森所指的土坡。 “沃森很快会觉醒,我们得在他发怒之前找到他们。”马修一边快速说着一边喘息。他一向不擅长体力活……可惜,也不擅长瞬移这样的技术活。 劳伦茨被夹在乳沟里挤来挤去,狼狈地说,“那一刻我竟然相信了你……如果出了任何差错现在你已经是两截了。” 马修好笑地说,“没办法,这里的雾太浓重了,如果没有充分的目光接触,我没有办法控制他。我承认这很危险。”想起劳伦茨没有丢出来的攻击魔法,马修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谢谢你,赫伯特。” 劳伦茨,“你看上去并不具有危险性,他们为什么都害怕‘眼’?” 马修耐心地解释说,“好的催眠术能利用潜意识操控人的内心,我的母亲是少数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从她这儿学到了不少。后来我又发现结合迷幻术,我竟然可以引导他们暂时改变性格。如果一个魔物无情,就让他变得情感丰富。如果他凶恶,就让他变得善良。我流着魔王的血,就算是高阶魔物,我也能轻易控制……你看,那个土坡就在前面不远了。” 劳伦茨,“我看不见。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害怕你。” 马修噗地笑出来,停下来歇了几秒钟,又继续赶路。 “因为这里是地狱,你不能用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要求魔物。当他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扶老奶奶过马路了,竟然因为吃掉了食物而伤心哭泣,竟然良心发现地把偷来的金币物归原主,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劳伦茨,“……原来是这样。” “眼”的真相竟是能让恶魔变得善良的眼睛。劳伦茨知道了真相,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好似是内心深处的一块寒冰慢慢消融。 “你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他问。 马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被催眠时的感觉会烙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呀!” 劳伦茨,“你想通过催眠改变所有的魔物吗?” 马修,“当然不。但是,他们既真诚地觉得扶老奶奶过马路是一件美好的事,又觉得天哪这么想的我真是太恐怖了。长此以往,他们会陷入烦恼和矛盾。” 劳伦茨,“所以?” 马修,“所以,他们就会需要心理医生。我就不会饿肚子~” 劳伦茨,“……” 劳伦茨内心的冰重新冻结实了。 马修和劳伦茨很快找到了土坡。当马修累死累活地爬到坡顶时,他看到了令他动容的一幕。 猎人理查和堂吉诃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坡顶。理查握着已经干瘪的空气囊,将所剩无几的安全空气吸进嘴里,再捏着堂吉诃德的鼻子,通过嘴将空气一口一口渡给他。堂吉诃德的面色死灰,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而理查暴露在死气里太久,状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马修立刻从铜盒里找到传送法阵的贴膜铺到他们身边。理查听到动静,无力地抬起眼睛。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长发少女的影子,那名少女对他说,“别担心。我是‘眼’。”理查听到这个名字,解脱了一般地舒了一长口气,头一歪,也晕了过去。 三天后。 理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病房里只有两团鬼火照明,隐隐映出墙上的魔王徽章。 我怎么会在这儿…… 理查思索了一会儿,断层的记忆慢慢连接上。他想起了恶龙,还有……糖糖! 想到生死未卜的堂吉诃德,理查的头脑顿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们刚遇上黑龙,自己的空气囊就被龙拍碎了。那头龙比他们想象的更危险,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别说战胜,就连活着逃走都不可能。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在那一瞬间糖糖就做出了决定。糖糖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空气囊强行塞给理查,然后向箭一般窜向那头黑龙,不怕死地单挑它。 理查那时才意识到堂吉诃德已经长大了,自己的速度已经及不上他了。他亲眼看着黑龙的爪子拍向糖糖,撕裂了他的胸口。他还想起他是如何背着糖糖逃命,如何爬上那个土坡,在上面度过的那绝望的四个小时。他捂着糖糖的伤口但血不停地流。他躺在弥漫的死气里,看着空气囊一点点瘪下去,然而除了等待,他毫无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是他这辈子最漫长难熬的四小时。 理查环顾四周,这里是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的床单崭新挺阔,没有躺过的痕迹。他跳下床,一阵晕眩袭来,差点令他跌倒。然而他顾不上自己还没有痊愈,毫不犹豫地将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带着魔力的营养液无处可去,逸散在空气里。 理查径直朝门走去。拧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病房,踏上幽暗的走廊。他的动作触动了房门口的结界,两只医护小精灵立刻飞了过来。他们害怕理查的名声,小心翼翼地劝说,“猎人先生,如果你不好好呆着,你得多花三四倍的力气来恢复健康……” 理查一边左右张望,一边不耐烦地说,“我的狗堂吉诃德在哪儿。” 精灵们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神色。理查捏紧了铁块一样的大拳头,吼着说,“他还活着吗?!” 可怜的精灵们被吼得瑟瑟发抖,说,“请跟我们来,猎人先生。我们带您去魔物诊所看看。您的爱犬是否还活着,得问那儿的医生才知道……” 生死未卜吗…… 理查的咬肌鼓了鼓,立刻跟着医护精灵们上路。 诊所昏暗的走廊布满了令人窒息的清洁魔法留下的气味。理查的脸上阴云密布,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无人的走廊里回响。 自从理查踏上了魔物猎人的道路,他就很少有害怕过。就算魔物的爪牙撕开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肤,他也不曾害怕。但现在,他走在去探望自己猎犬的路上,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安与恐惧的情绪摄住了他,就像被幽灵附身一般,几乎让他难以动弹。他看着堂吉诃德从一只幼犬慢慢长大,他们曾一起经历过危险,但他们总是那么强大。他太傲慢,太自信,从未想过会真正地失去自己的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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