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姜冻冬想,以相爱为名义的囚禁而已。但心里是这么想着,姜冻冬还是随塞尔瑟的意,掏出刀刻出一串字符。 有了水族箱,塞尔瑟每天过得更充实了。午后,他总是忙于种植水生植物,最好是能开花的那种,忙于挑选形状恰到好处的鹅卵石,装点自己狭小的海。 晚饭后,塞尔瑟会和姜冻冬聊天,他趴在他的海里,摇着尾巴,和看文件的姜冻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聊的通常是些家常小事,譬如出门又捡到了什么宝贝,今天又自学了哪款糕点,隔壁邻居送来一篮果子。姜冻冬翻开一页,嗯一声回应。 偶尔的,要是塞尔瑟编了新的曲子,他会唱给姜冻冬听,听取他的意见。他们有时会拥抱,有时会坐在一起看和平年代拍摄的那些讲美好未来的影片。他们就这么普通又暧昧地度过着春天。 这是将近七年以来,姜冻冬拥有的最放松的春天。他难得睡上了好觉,黑眼圈淡化许多。颈子上的环依旧桎梏着他心中的鸟,可好歹是让他喘了口气。 当又一天睡到中午醒来,姜冻冬站在窗边,炽白的光模糊了他的视野。楼下打理花草塞尔瑟发现他醒了,仰着脑袋朝他招手。塞尔瑟的笑容在眩目的光中失真,连同五彩斑斓的花一起让姜冻冬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此刻春暖花开,大地回暖,死去的人复生于过去,活着的人正迈向未来。 但错觉总归是错觉,不仅短暂,还很易碎。 二十五岁的姜冻冬已经成为武斗派默认的接班人之一。 武斗派如今的魁首达达妮·卡玛佐兹对他给予厚望,以师生相称。这对师生一向亲近。眼下,姜冻冬却和他的老师产生了分歧。 分歧的原因在于基地的指令书。 “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姜冻冬放下手中的指令书,他询问达达妮。 指令书上要求武斗派参与屠杀人鱼的行动。五大页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保守派不想再磨损自己的兵力。趁着与虫族休战,他们要求武斗派立刻前往天河,以突袭的方式,侵占人鱼星系,将星系内的人鱼全都围剿,带回它们整个种族的尸体与活体。不论死伤代价。 达达妮掀开眼皮,“你在说什么蠢话,姜冻冬,”她瞥向姜冻冬,“生存即是掠夺。这是千百年以来的真理。” 姜冻冬又问达达妮,“老师,你赞同这场屠杀吗?” “我对此并无态度,”达达妮平淡地回答,“但我现在不赞同你的态度。” “你在犹豫?在胆怯?还是你的仁慈作祟,让软弱战胜了你?”这个年满百岁,头发花白,偶尔也会显出昏昏老态的beta眼神锐利,直指姜冻冬,“姜冻冬,你应该明白。战争是文明的一部分。人类弱小时,人类将虫族视为神明。它们掠夺我们,奴役我们。现在,人类好不容易走到与过去的神平起平坐的地位,我们同样靠的也是不断地掠夺。” 姜冻冬不语,他偏头望向窗户上的山茶花,一些暗红色的花瓣洒落窗台,一些花骨朵正含苞待放。那是塞尔瑟养的最好的一株,他特意用最喜欢的花盆装点它,把它们一起送到姜冻冬的办公室里,好让他也能有好心情。 半晌,姜冻冬说,“我不想再这样了,老师,” 姜冻冬终于承认。其实他从不愿杀戮,更不愿参与掠夺。哪怕他有最强大的An基因等级,哪怕他被认为是战力第一,他依旧不是个合格的战士。 他既不想剥夺敌人的生命,也不想看到同伴牺牲。死去的同伴、死去的敌人都让他备受煎熬。他的灵魂被困顿在了永恒的死亡中。这么多年来,他的战斗更像是无奈的妥协,‘为了不让同伴死去。只好杀掉你们了。’ 达达妮冷冷地凝视着他。她等待自己的这位学生给予解释,解释他为什么不想再这样。 “我不觉得不屠杀等同于软弱,也不认为生存等同于掠夺。老师,千百年以来的真理应该更新了。”姜冻冬说,他低垂着眼,眼睫投下的影与浓重的黑眼圈化为一团暗色。 “生存不是掠夺。”二十五岁夏天的傍晚,姜冻冬对达达妮说,“生存是融合。” 达达妮嗤笑,“天真!” 姜冻冬点了点头,“的确很天真。可是老师,宇宙这么大,种族与文明这么多,难道我们全都要去消灭、去掠夺?我们从过去的神的掠夺里解放,就是为了去掠夺别的种族吗?人类从星球文明发展到星系文明,从两性时代进化到三性时代,我们经历这么多人伦灭亡的危机,真的靠的是掠夺吗?” “过去的人类说,勇气是人类的赞歌。那么,现在,人类是否还有勇气去做出改变?人类是否有勇气去相信别的种族和自己?人类是否有勇气走向融合的那一步呢?” “老师,总原地踏步,不敢走向新的可能性,才是软弱。”姜冻冬说。 姜冻冬抬起眼,那双死气沉沉多年的眼中,达达妮惊讶地发现,她再次见到了燃烧的光芒。如同她在战场边缘,第一次见到这个omega。 那时他才十九岁,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扣上金色的贞操锁。他尚未适应战争,还履行着在基地里身为救援军的职责。他竭尽所能地翻找、扛起每一个他发现的伤员,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来来往往,寻找仍有呼吸的同伴。 达达妮轻轻笑了起来。 她微微摇头,“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多三天的时间。”她说,“带着那个孩子,赶在死亡来临之前去天河吧。” 姜冻冬愕然地望着达达妮,全然没有料到她会知道塞尔瑟的身份。明明她只见过塞尔瑟一面,还是从他的办公区走出去时的擦肩而过。 达达妮摘掉眼镜,擦了擦镜片,傍晚时分略微泛黄的光从屋顶泻下,细小的灰尘浮动。她重新戴上眼镜,平静地告诉姜冻冬,“我的初恋也是人鱼。我太熟悉人鱼了,它们都有会害死它们的天真,只一眼就能分辨。”
第39章 你的海(六) 其实姜冻冬本来能够继续做一个旁观者。 他可以不参与对人鱼的围剿行动,除了达达妮,武斗派没有人能使唤得动他。只要他闭上眼,他就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受苦,假装屠杀从未降临;只要他闭上眼,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 但他不想这样。他厌倦了。在他的心里,有的东西已经死去,而有的东西正在复苏。 “你想要一辈子都活在水族箱里吗?” 姜冻冬这么询问时,塞尔瑟正在拿出一盘烤饼干。 “肯定不想呀,”塞尔瑟说,他把饼干放在姜冻冬和他的中间,拿起一块烘烤得焦黄的曲奇,笑着说,“等战争结束了,大家都不打了,我就回到家乡去。到时候,我要在海里游个痛快。” 于是,姜冻冬带着塞尔瑟逃跑了。 他们逃跑时,桌上的饼干尚有余温,锅里炖的排骨汤刚刚冒出泡。塞尔瑟带上了他床头的小鱼缸,里面养着那只会一边仰泳一边鼓掌的鱼和一株海生栀子花;姜冻冬带了一个包,全都是武器和药物。 如同曾经逃脱配种的风行雷厉,姜冻冬这次依旧行动迅速。他直接开走了军用的小型战斗飞船。至少需要六天的路程被他压缩到两天。五次不间断地进入跳跃隧道,让塞尔瑟头晕目眩,耳鼻流血,只能进入休眠仓。 起初,塞尔瑟并不知道姜冻冬要带他去哪儿,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不确定—— 直到飞船降落在绿枝丛生的荒野中,休眠仓打开,姜冻冬解开他胸前的安全扣,对他说,“到了天河,你要一直游,拼命地游,绝对不能停下。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他们穿过一座高耸的山,礁石漆黑,植被漆黑,因为辐射,这儿所有的生命都变成了这个颜色。塞尔瑟抱着他的鱼缸,一只手被姜冻冬拉着走,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他却感到惶恐。 临近滩地,姜冻冬拨开细密的草,刺目的光晃花了塞尔瑟的眼,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很多年前,在塞尔瑟还小的时候,他的妈妈带他来到过天河,这条前往人鱼之乡的唯一通道。那时人鱼和人类之间交战激烈,一方为了抵御入侵,一方为了捕捉活体,天河成为主战场,机关重重,猩红发臭。 ‘天河是白色的,还会发光。’离开前,他的妈妈告诉他。 时隔多年,塞尔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见到了。黑色的大地上,纯白的天河闪闪发亮,潺潺流动。河底透明的鱼群不知疲惫地涌向远方,如同会呼吸的深渊。 “告诉你的族人,尽快离开。否则等待你们的,将会是一场屠杀。” 塞尔瑟听见姜冻冬说,他说这话时正组装着武械。他注视着手上冰冷光滑的武器,神色沉静而疲惫,如同每次晚饭后他点燃香烟时的情态,那是塞尔瑟努力去靠近,却始终无法理解的一面。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塞尔瑟询问姜冻冬,他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我妈妈说,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果子,吃了之后,你也能变成人鱼。” 姜冻冬忽然笑了起来。 不再是每次回到家对他露出的转瞬即逝短暂的笑,也不是看到他做了满桌的饭菜出于礼貌的客气微笑,塞尔瑟看见姜冻冬垂下眼睫,他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放松下来,仿佛多年以来积郁在那儿的阴霾已然消散。 他轻而易举地抽出被塞尔瑟紧握住的手。那双粗砺的、布满茧的手抚上塞尔瑟细腻的脸庞,他将他脸颊边金色的发撇到他的耳后,“回到你的海吧,塞尔瑟。”他说,“你自由了。” 塞尔瑟急切地喘息,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姜冻冬并不给他机会。他利落地伸出脚,一脚把塞尔瑟踹进了天河。 “噗通——”一声,塞尔瑟下意识变回人鱼的形态。鱼缸里,洁白的海生栀子花摇曳。天河的浪拍来,汹涌的河将他向前推去。鱼群认出这是它们熟悉的人鱼,孜孜不倦地用头顶着他的腹部,试图帮他游动起来。整个世界都在让塞尔瑟向前,向前—— 塞尔瑟对姜冻冬最后的印象,是他的背影。他背对着他,身型挺拔,肌肉紧绷,似乎正和岸上的谁对峙。 塞尔瑟还想再看一眼他。然而,滚滚的天河涌动,族群的归属与使命最终吞噬了塞尔瑟。 岸上的姜冻冬捏碎脖颈上的环。金色的项圈落在地上,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禁锢了他六年之久的贞操锁就这么轻易地破碎了。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化为磅礴的杀意,信息素在顷刻之间爆发,无数白色的鸟从他的身体里涌出,直指向与他对峙的alpha。 “柏砚,让它走。”姜冻冬说。 他看向身前的柏砚,面无表情,眼神阴郁。 这是六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姜冻冬变了很多,柏砚却似乎什么都没变,他依旧是那副冷淡高傲的模样。长发下,苍白的脸,碧绿的眼,他和过去无数次一样静静地凝望着姜冻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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