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见他正向我跑来,他喘着气,护目镜挂在脖子上,深蓝的滑雪服上积着雪。他跑得又快又急,前面的人闻声避开,让他愣是从人群里挤出条大道。 我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跑向我的。那时,我也像此刻,坐在户外登上。我正不死心地钻研鞋带的系法,见到他来了,我站起来和他招手,‘跑这么急干嘛?’ 没成想——我站起来了,裴可之一个滑铲,单膝跪地到我面前。 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的额头湿濡,头发汗湿贴在颊边,脸上带着急速运动后的红晕,但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却明亮得吓人。难得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我隐约意识到裴可之要干嘛了,我急忙拽住他,小声喊停,‘草!婚都结了,兄弟,你还搁这儿干嘛呢?’ ‘可是我没向你求婚,’裴可之依旧单膝跪在原地,他打开手里小小的丝绒盒,那里面躺着一枚铂金素戒,银色的戒指反射着山巅清澈的阳光,‘冻冬,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吧。’ 瞬间,整个滑雪场沸腾了。几个小朋友把过新年的礼炮扯开,“嘭、嘭、嘭——”几声,彩色的纸条在我的头顶纷飞。口哨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还有鼓掌起哄美的,‘答应他!答应他!’络绎不绝。 突然被万众瞩目,我的脸烧得通红,赶忙把裴可之拉起身,‘好好好,答应你了!牛逼大发了!快起来!’听到我说了那声‘答应你了’,裴可之一下就笑了。 他把戒指戴到我的食指上,然后扑向我,抱着我倒进柔软的雪地里,那天春光明媚,天空碧蓝,花开得正好。 算起来,那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枚戒指。我和柏砚结婚时我们俩都穷得两眼发黑,住的地方都是学校宿舍,他没有给我买过戒指,我也没给他买过;和奚子缘结婚时,他还深陷糟糕的感情中,他的手上有戒指,是那个omega送的,我很自觉地从未提及这件事。 可惜那枚我人生中第一枚、也是唯一的戒指,被我还给了裴可之。如今想来,挺遗憾的。 裴可之跑到我跟前停下,上下打量我后,他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毛巾递给他,“跑这么急干嘛?” “我听到这边有摔倒声,听起来很严重。”裴可之擦了擦汗水,他的额头湿濡,头发汗湿贴在颊边,脸上带着急速运动后的红晕,一如当年。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他都老了,可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还是和那时一样明亮得吓人。 他望着我,眼睛眨也不眨的。他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你摔了。”
第31章 我的第二任前夫(四) 人老了,精力就不好了。 滑完雪,吃了午饭,我回到酒店倒头便睡,睡到天黑了才醒过来。我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我两眼一黑,当即又躺回被窝,再睡半小时。 再次醒来,完全是被饿醒的,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裴可之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见我起床了给我倒了杯热水,又端来水果,问我想不想吃晚饭。 “想啊!”我咔咔啃着苹果说,“你要请我吃饭吗?” 他微微一笑,“不巧。我已经吃过了。” “那你问我干嘛?” “礼貌地关心你一下而已。” 我假笑,“谢谢你的关心。” 他摆摆手,“表面功夫罢了,不要放在心上。” 丢掉苹果核,我抹抹嘴,肚子还是空空如也。窗外的树林积着层白霜,看来傍晚还下了雪。一想到我要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觅食,我当即决定还是得拉个人下水。 我瞅向沙发上的裴可之。他戴着眼镜,正读着一本厚厚的皮革书籍,估计又是那种晦涩难懂的理论书。我盯着他,盯了半晌,他对上我的眼睛,两秒后,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好吧,陪你去就是了。”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裴可之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都说了我不是蛔虫,”裴可之一边穿外套,一边说,“还有,不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你应该感谢我的大发慈悲。” “走啦走啦,请你吃大餐!”我说着把裴可之往外拉。 裴可之还是被我骗出了门,陪我去吃路边摊。 所谓路边摊,其实就是常绿星的集市。集市的商贩都是当地居民,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小吃夜宵,鲜花首饰,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工艺制品。这个集市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我和裴可之第一次来滑雪,在这个集市解决了好多顿饭。 集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雪地上铺着灰色的砂石,几个卖织物的商家连铺子都懒得看,支起了个小帐篷,围炉煮茶,打牌聊天。客人拿着三条围巾来付钱,商家接过,顺手还送了个刚煮好的茶叶蛋。 我和裴可之一前一后地走,意外地发现过去我和他吃了好几次的烧烤铺仍矗立在原地,铺上的招牌甚至都没变。我和他掀开门帘走进去,老板抬头,对我们笑,“欢迎光临,要吃点什么?”遗憾的是,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我和裴可之选好了菜,结账时,我的目光上移,看见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的老板已经去世了。 “应该是母女,”裴可之说,他也看到了照片,“她们五官很像。”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我感慨道。 年轻的老板和她的妈妈一样,手法老道,出餐迅速。我和裴可之坐下来没多久,她就把烤好的烧烤端了过来。坐在街边的小塑料凳上,裴可之掰开一次性筷子,微笑问我,“这是大餐?” 我看着小方桌上满满当当的食物,“有荤有素,还有你喜欢的臭豆腐和大葱肥肠,这不算大餐?” 裴可之笑着摇头。 吃完了烧烤,集市的人愈来愈多多。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说话都费劲儿,为了避免人挤人的尴尬局面,买了份糍粑饼当甜点后,我和裴可之直接撤退。 往回走的路上刮起了风,路两边尚未凝结的积雪纷飞。我吃着糍粑,白糯米被碾得没有颗粒,黏糊又软糯,还能拉丝。中间夹着黄豆粉和白糖,甜得恰好。我几口吃完了整块饼,意犹未尽。甜馅这么好吃,真是不知道裴可之为什么要买夹雪菜的咸馅。 不过雪菜糍粑饼会是什么味? 我伸直了脖子,悄悄打量他手上的饼。 “夹雪菜是咸甜味的,”裴可之转头对我说,“至于我为什么买这个饼,因为我就知道你想吃我的。”说完,他把还没撕开包装的饼递给我,“喏,热的。” 我美滋滋地接过,还得是裴可之上道。但我还不至于残忍到完全占为己有。以前我也不过是偷啃一大口他的饼,现在一分为二,我和他一人一半正好。 雪菜果然如裴可之说的那样咸中带了回甜,脆生生的雪菜和软乎乎的糍粑搭配到一块,和甜馅完全不同。我心满意足。 裴可之问我现在住在哪儿? “以前和你买的那间养老屋,”我回答说,“正好给我养老用。” 裴可之顿了顿,“是吗,”他说,“那现在你一个人住?” “对啊。”我点头,“不过我侄儿来找我玩,我最近和他住。” “你的侄儿?” “小菜啦,姚乐菜,你见过的,今年二十二了。”我转而问起他,“你呢?你现在住哪儿?” “老实说,我现在居无定所。”裴可之笑眯眯地告诉我。 我愣了,皱眉问他,“怎么了?” “三套房子都给了维特。”他答道。 维特就是裴可之再婚的对象,一位alpha男性。在我有些同情裴可之,想问他要不要找我借钱时,裴可之爽朗一笑,“但是除了房子以外,其它财产都是我的。” 我,“……” 差点忘了这厮本质上就是个周扒皮,丁点亏都不会吃的那种。以前他打游戏,不小心误伤他,送他落地成盒。后面几把,他不留余力地坑我,跳飞机要踩着我美美落地,乱枪把我打死了还用我的尸体当挡箭牌,简直不可理喻!令人发指! 但裴可之对我还挺大方的,我忽然想到,当初离婚,律师建议我和他签署财产对半协议,他却愿意将财产全数转增给我。他的财富是祖辈的积累,并没有我的努力,因此,我只拿走了和他共同购买的养老小屋。 “我本来不想问的,但话题都到这儿了,”我问他,“和我说说吧,你怎么和维特离婚了?” 我和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寂静的黑夜中,我只能借着远方的光看清他的神色。他依旧笑眯眯的,但半敛的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维特是裴可之的第一位病人。 维特患上的精神疾病,类似于精神分裂与妄想症的结合,专业名词很长,是一种返祖遗传性的病,被认为是提高精神力阀域的进化方向之一。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通常有着暴烈的情绪和极强的攻击性,会毫无预兆地大哭大笑,还会突然表现出受惊反应,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假如维特遇到的是能力卓越且有医德的医生,或是大部分能力平庸但至少有医德的医生,他也许早就找到稳定精神的方法。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年轻的、医生高超、却毫无医德的裴可之。 裴可之将维特视作有趣的观察对象。他履行职责,治疗维特的疾病,但这只是顺带的。裴可之治愈病人的主要目的,都只是为了研究和满足好奇心。 他的研究就像是解剖,划开病人的肌肤,将他的出生,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现下都分门别类地规整好。他会细细品味病人的痛苦和痛苦的源泉。不仅如此,他还会拨弄疯癫的胫,去观察病人是否因此受难,验证自己是否能完全掌握病人。最后,他里里外外地将病人研究得一清二楚了,才会心满意足地合上病人,细细密密地缝合他们的伤口。 得益于裴可之的手段高明,他总是平静地倾听、开导病人,全然没有一般alpha的傲慢和攻击性。因此,直到他辞职,没有一个病人意识到过他的残忍。感激他的,反倒占绝大多数。 ‘事实上,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动机,一点儿也不重要,’裴可之说,‘重要的是,你愿意在病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让病人相信什么。’ 也许这是某种另类的温柔。我也无法评价。 起先开始,维特有很深的心理防线,他警惕,小心,不愿提及过去。于是,裴可之利用心理医生所处的优势地位,在治病期间有意识地引导维特对他产生依赖、暧昧的情感。当维特有所松动时,他又以‘邀约太多了,你得排队才能约到我的咨询。’为由,冷淡维特。 暂停了医患关系,裴可之显然能做更多。他先是约维特晨跑,再是看电影,接着是旅行。运用那些他得心应手的技巧,他很轻松地和维特拉近了关系。没多久,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睡在同一张床上,吃同一碗饭,在同一条街上散步,甚至养了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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