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遮天蔽日,阳光暴烈,热浪滚滚。沙填充了空气的所有粒子,哪怕带着护目镜,也很难看清前方。呼吸间,鼻子里全是粗砺的沙,我根本没多余的精力去揣度莫亚蒂细如发丝的心思。 假如我再年轻十岁,这根本难不倒我。但我八十五了,腿脚都变得不好使,尘土飞扬的大风几次险些害我跌倒。 直到莫亚蒂顶着风,站到我前面,帮我抵御了大部分风沙,我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我眯着眼睛,踉跄地抬头,朝莫亚蒂看去,沙尘满天飞舞,整个世界在昏沉和明亮之间摇曳,莫亚蒂也正回头望向我。他逆着光,裹着破烂的披风,纤瘦的身影屹立在狂风中。 包裹着头的一层层黑色的棉布下,他的脸是一颗无暇的珍珠,格外白皙。漂亮的蓝眼睛瞥向我,像这片疯狂的沙漠中唯一宁静的湖泊。 年岁在他投来的一瞥里化为某种深沉的阅历,生命的厚度臻就他独特的美。 此刻,我原谅了莫亚蒂做的一切混账事儿。我的眼前只有他的美。 就这样,他在前面,我在后面,跋涉了两个小时有余,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我知道莫亚蒂的生存能力很强,因此从不担忧他。但是,当我站在峭壁上,想象中规模化的城镇并不存在,我向下望见的只有一张又一张挂在岩壁上的帆布,我这才真切地理解为什么每次我见到莫亚蒂,他都是一副乞丐模样。 想到他来找我总是饿着肚子,而我竟然拿剩饭剩菜给他吃!每次他挑食,我还指责他、殴打他,动不动给他一脚巴子……我简直就不是人! 我满心沉痛,连带着看莫亚的眼神都变得怜惜。 莫亚蒂指着地下的某处,刚要和我说什么,却意到我眼含的热泪。这个时候,他的冷淡崩裂了,他触电似地跳开,“你干嘛,姜冻冬?你什么眼神?” 我眼泪汪汪地说,“我就是觉得你好辛苦。” 他裹紧披风,立马远离我,“好恶心。肉麻死了!” 想要进入这个人口不足三位数的群聚部落,只有唯一的一条通道,即我们脚下钉在悬崖边上的绳子。人必须抓着一根绳,吊到悬崖下面,再用力一荡,把自己荡进岩壁挖出来的洞穴。 莫亚蒂轻车熟路,抓着绳子,往下一坠,接着向前蹬两脚,便平稳地落地在某个洞穴的边缘。可我不行,我只能颤颤巍巍地摸着石头往下踩,一点点爬下去。 好在莫亚蒂一手吊在绳子上,一手扶住我的腰,协助我我顺利地踏进洞穴。 洞穴内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巨大的垂直蚁巢。莫亚蒂带着七弯八拐,进入他生活了四年的洞穴屋。 这个小屋位于岩壁中间的位置,仅用一条旧黄色的麻布做门。掀开门,走进去,桌椅柜子全是石头磨出来的,一切都是原始。屋里最大的摆件是一张两米长的工作桌,桌上还搁着两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超脑。 莫亚蒂解释说,是他无聊时自己拼出来的,性能还不错。 按道理说,这种血缘共同体都是排斥外来人的。我做星际社工的时候,就常常头痛该怎么融合进去。为此,我学了很多方言和口音,竭力让自己健谈且开朗。 可莫亚蒂不但在这儿获得保留房屋的权利,还格外受尊敬。走在一条条山体内部的通道上,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无比热情地和莫亚蒂打招呼,有的还会把手里的瓜果硬塞过来。 我起先以为这是习俗,后面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这儿的住民基本都找莫亚蒂看过病。他们认为莫亚蒂是技艺高超的医生。 但事实是,莫亚蒂其实根本就不懂医学,至少不懂救人的医学,他会的是精确快读地检索信息,找到对症治疗的方法。这也是他组装那两个超脑的理由。 参观到一半,莫亚蒂忽然被喊住,他停下脚步,颓着张脸,无奈却又耐心地和原住民沟通,这个少数族裔的语言有很多弹舌音,我听不懂,但看着莫亚蒂,欣慰感油然而生。 说话的间隙,莫亚蒂抽空瞟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和大便难产时一样糟糕。他伸手,一巴掌撇开我的脸,不让我面向他。 “好恶心。肉麻死了。”莫亚蒂面无表情地说。 等外面的风沙逐渐小了,莫亚蒂又要带着我走出洞穴。 我坐在他的石头床上,翘着二郎腿,啃着蜜瓜,舒服得不行,完全不想再去吃沙子。 但莫亚蒂把黑色的披风重新裹在头上,告诉我说,“他们说沙漠深处在这个季节有很特别的景色。”我还是嚼着瓜,和他一起又回到荒漠。 荒漠的风确实不再猛烈,但还是吹个不停。沙砾不断扑打在脸上,饶是裹了披风,也难以消除那种 干燥细密的颗粒感。 莫亚蒂领着我爬山一条漫长的沙坡。在这个沙漠里,坪地极少,大多都是沙丘。由沉降堆积而成的沙丘此起彼伏,如同一条条潜伏在地下的灵蛇,随着风千变万化。 我们攀爬上这头巨兽的脊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子,缓慢挪动。莫亚蒂则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地前进。 不得已之下,我大喊莫亚蒂的名字,要他等等我。 他停下来,转身望向我。看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似乎才后知后觉他的步履对我有多不友好。 “你走这么快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他。 他却跟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既没说道歉话,也没讲什么玩笑。他只是持之以恒地凝视着我。 我实在不懂莫亚蒂究竟怎么了。 从在中转的酒店遇到他以前的金主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阴郁、冷漠,对我视若无睹。 我感觉我和莫亚蒂仿佛又回到很早——很早以前,我们刚刚成为朋友的时候,那个时候莫亚蒂总会面无表情,常常像这样要我去猜他的想法和情绪。我当然也不惯着他,他但凡给我甩脸色,我就伸出手指,威胁着要戳他的肚脐眼。 但这儿不是我的主场,我跑不过莫亚蒂,没法再用这招了。 我干脆便回敬莫亚蒂同样的招式,“干嘛?”我也皱起眉,摆出难看的脸色,“你到底要干嘛?”我加强了语气,凶巴巴地问莫亚蒂,“说啊!” 几缕灰白的长发滑出莫亚蒂的披风,凌乱地飘拂在他的脸庞。他又不理会我了,只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 接二连三地被莫亚蒂冷暴力,我也开始生气了。我冷笑两声,一屁股坐在沙堆上,不跟着他走了。 莫亚蒂走了几步,发觉我没跟上来,他又停了下来。但他是比我还倔的人,是那种哪怕会失去一切,也依然倔强得绝不说一句软话的人。这样说来,我好像能理解为何莫亚蒂与陈丹两看相厌。 莫亚蒂再次转身,面朝向我,他不折回来,也不呼唤我过去,他只是站在原地,遥远地与我相望。 穿过不停歇的风沙,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我的身上。 “姜冻冬。”他淡淡地喊我。 在我托着腮,充满不爽的瞪视下,莫亚蒂说,“我可没说过我不想离开你这种话。” 莫亚蒂微微扬起下巴,扬出一个傲慢的弧度,“少自作多情了。”他对我如此说道。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莫亚蒂这个糟糕的习惯还是没改。他依旧会试图用刻薄的、尖酸的话语或者行为来伤害我,以此试图逼退我。 我深刻地认识到,我这几年还是太仁慈了,以至于莫亚蒂都忘记了大嘴巴子的味道。 “你再说一遍?”我拍拍 身上的沙,从地上一咕噜地爬起来。我走向莫亚蒂,狞笑着说,“你再把你刚才的话给我说一遍。” 莫亚蒂见我快步上前,他下意识想后退,和我拉开距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在示弱,他又克制住了。 “我说!”莫亚蒂不甘示弱,他大声重复,“你少自作多情!我根本没说过不想离开你这种话!” 我瞧着莫亚蒂色厉内荏的模样,好笑的感受取代了怒气,逐渐占据上风。 算了,我认识莫亚蒂多少年 了 ?难道我是第一天知道他就是个胆小鬼的吗?我何必与他置气呢?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本来想教训莫亚蒂的心思也歇了。我走到他身边,靠近他紧绷的,随时准备要被我抡的身体,我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确实没说过。”我说,“但如果你想离开,你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莫亚蒂盯着我,他警惕、防备,以及带着恐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小心。 “姜冻冬,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笑了下,反问他,“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我向他伸出手,我的一只已经苍老的手,手背还有两颗黑色的老年斑。 这一次,莫亚蒂没再说那些带刺的话了。他像是被热毛巾包裹的猫,温顺地安静了下来。 他低下头,望着我的手,望了许久,久到我的手都要举累了,他突然牵住我。 不是以往那种只握住手腕,也不是仅仅拉住手指,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掌心,随后,我们十指相扣。我没有拒绝。 于是,我和莫亚蒂牵着手,继续向沙漠的深处前行。
第155章 故人西辞(十) 一场瓢泼大雨,席卷了整个沙漠。 我迷迷糊糊地被莫亚蒂从石头床上摇醒,在他的推搡中爬出崖壁的洞口。我还来不及问怎么了,他一手背起我,一手抓着绳子往上爬。 等我站在悬崖边儿,往下看到已经涌入崖壁洞穴的积水,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悬崖下的水位线还在节节攀升,很快就淹没了莫亚蒂的那口洞屋。 然而,如此危险的涨水时刻,当地的少数族裔却泰然自若,他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悬崖上,顶着暴雨支起一顶顶帐篷。几个孩子踢着水玩,完全没有房屋被毁的忧心和不安。 我抹开脸上的水,问莫亚蒂这是什么情况? 莫亚蒂也说不清楚,他在这儿生活的四年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也没见过如今迁徙到悬崖上生活的情形。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在这儿生活了四年吗?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他倒是振振有词,“我有责任什么都懂吗?” 他不懂,世代生活在这儿的少数族裔懂。出于敬重,几个年轻的原住民特意前来邀请莫亚蒂住进扎好的帐篷里,连带着我一起。 这些年轻人都会星系通用语,据他们解释,这是星球八年一次的雨季。 雨季通常会连绵不绝地下五个月的雨,这个期间,他们都生活在悬崖上,和海洋作伴。雨季后的大半年里,海洋退成湿地,绿茸茸的草会爬满沙丘。 一年后,湿地又会缩小成一块块的绿洲。而当雨水彻底干涸,生机又被沙漠收敛起来,他们也会跟着沙枣树一起向下生长,回到地下洞穴。
220 首页 上一页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