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狐疑地摸了一把莫亚蒂的蹄子,好吧,是冰凉的,没骗我。难怪我昏迷时,总感觉有人在踹我肚子。 “真是的,”我拧了拧鼻子,消下些鼻音,“你不怕被我传染啊?” 莫亚蒂哂笑,“传染?我还没遇见过什么能传染到我身上的病。” 可恶的An体质身体! 顿时,我嫉妒得五官得扭曲了。 于是,我拉开莫亚蒂宽松的领口,朝他单薄的胸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飞沫溅到莫亚蒂的肌肤上,他打了个激灵,当即嫌恶地推开我,“姜冻冬!”莫亚蒂抓住衣服大喊,“脏死了!” 他下意识想起身,但双腿仍处于丧失行动力的状态,只得撑起上身,离我远些。 我看他吃瘪的样子,神清气爽多了。擦干净流出的鼻涕,我摊开四肢,安详地躺在床上,脑子晕乎乎的,整个人还处在发烧的余韵中。 他看我不搭理他,在床上不高兴地别扭了一会儿后就消停了。他也安静地躺下来,躺在我身旁。 屋外的阳光经由才打过蜡的橡木地板,折射到天花板上,给雪白的墙面镀了一层金黄的眩光,让人想起某些泛黄的老物件。 黑暗的被子下,我的手无意间碰到莫亚蒂的手,他往回撤,躲避我的触碰。但随后,他又若无其事放回原本的位置。莫亚蒂的手和脚一样冰凉,真不知道他怎么还敢在冬天就穿个破破烂烂的短袖体恤的。An体质是很难死,但也会难受的。 “我们好像两个焚了碳在等死的老头。” 莫亚蒂忽然说。 似乎很多影片里,相约烧炭自尽的人确实是这样。在烧好一盆炭火后,便躺在一起,平静地望着天花板,等待死亡。与此刻的我和他相差无几。 “那我们为什么焚碳自杀?”我问。 莫亚蒂答得很现实,“得了性病吧,还有患上了别的会失去体面的病。” 我忍不住发笑,但笑声还没来得及蹦出胸腔,一串含着痰的咳嗽先从肺里接踵而出。咳得我蜷缩起来。 凉席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今年夏天确实发生了太多。先是柏砚去世,接着是李教官,加上前段时间莫亚蒂闹自杀,我的情绪波动太大,前后忙来忙去,心力憔悴。在这种内忧外着凉的双重夹击下,我又老得一批,不生场大病才怪。 我抚着胸口,理顺气息,顺带反省自己的失控。 唉,当时我怎么就被莫亚蒂刺激得上头了?还着了这个贱人的道。 回想起来,我一把年纪了,还玩年轻人病娇的那一套。什么‘不如死在我的手里。’——天哪!我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这让我这个八五老人说‘亚比,囧囧囧~’有啥区别? 如今我回想起来,真的羞耻得让我情难自已,恨不得当场吞枪枪毙自己半小时。 总感觉我这辈子最后的清白也没了。 我沉痛地闭上眼睛,为我逝去的最后的体面哀悼。 临近傍晚,我的身体还很虚弱,站起来就头晕目眩,躺坐着都是勉强。 莫亚蒂难得没有作妖,他颇为识相地爬起来,身残志坚地撑着把手,坐回轮椅上,推着车轮去厨房做晚饭。 他擀了面块,煮了一锅番茄牛肉面。番茄被他熬得软烂,加了些盐油炸汁,味道酸甜,煮得挺好。吃到最后,我和他把汤都分完了。 肚皮暖和了起来,我喟叹一声,舒服多了。连带着,我看莫亚蒂的眼神都变得仁慈起来,“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鼓励道,“知道不饿死自己了。” 本来我以为,今天多半要以订购外卖来应对。 莫亚蒂对我的夸奖嗤之以鼻,“神经。” 吃了晚饭,我和莫亚蒂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再次重新躺回床上。 自医院回来后,我就打通了和他的卧室隔门。我和他的卧室变成了当初我与裴可之住进来的格局,两个卧室拉通,两张床并排在一起,睡觉同房不同床。 这样做的主要原因在于—— “我想尿尿。” 我正要遨游梦乡之际,就听见莫亚蒂的声音。 我强撑开眼皮,从床上坐起来。吃了晚饭,我的体力有所恢复,发烧导致的肌肉酸软、头昏脑胀也有所好转,现在至少能下地走路。 当时裴可之设计这个小院时,更注重风雅野趣,忽略了实用性。盥洗室被独立在后院,须得穿过户外的小道才能抵达。且小道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砌出来的,坑坑洼洼,莫亚蒂的轮椅没有帮助,很容易翻车。 我打着哈欠,推着莫亚蒂,到了马桶边,我顺手帮他脱下裤子。 他坐在马桶上,盯着我,没说话,也不尿尿。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干嘛?尿啊,”腿瘸了,莫亚蒂只能坐在上厕所,他早该习惯了才是,我疑惑的视线从莫亚蒂的脸庞向下移动,试图寻找他不尿尿的理由,“难道还要我帮你扶着?” 莫亚蒂无语地瞪了我一眼,“姜冻冬,你先出去。” 哦,看来是紧张了。 我摊了摊手,一脸‘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地往门口走去。真是的,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我都不紧张,他紧张什么。 更何况,我活到这个岁数,早过了看到器官还会害羞的年龄。什么唧唧我没见过?和我打过照面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根了。 边走,我边安慰莫亚蒂,“这有啥紧张的,”我吹起口哨,“嘘——嘘——” 回应我的是莫亚蒂朝我扔来的卷纸。 站在门口,我听着盥洗室里的水声,心里不禁感慨,莫亚蒂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不干一行忘一行。他下海的时候可比我混不吝多了,能神色自若地在我面前裸着吃饭的那种。上岸了几年,他越活越冰清玉洁了,搞得我挺不习惯。 等他洗完手,我推着他回去继续睡觉。 我满脸困倦,哈欠连天,莫亚蒂倒一副清醒得可怕的模样。我问莫亚蒂怎么不困? 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谁知道你半夜会不会发烧把自己烧死。” 我打到一半的哈欠顿住了,我摸摸鼻子,“我下午晕过去是不是吓到你了?” 莫亚蒂收回视线,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我怎么可能被吓到,”他不屑地回答,“有什么好吓到的。” 哦,我平静地想,听上去是被吓到了,还吓得不清。 这么一想,我居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幸灾乐祸。谁叫莫亚蒂这些年为了吓我一跳,自杀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偏偏还真就每次会被他的自杀吓到。 都说小病难熬,我算是体会到了。 我的这场风寒,持续到秋天快结束了,依旧没有完全根治。炎症始终没消失,积郁在胸腔处,我每到傍晚就咳嗽个不停,咳得声音沙哑。我和莫亚蒂开玩笑说,这应该就是我的第二个变声期。莫亚蒂翻了个白眼。 这大概也算是我的身体在垮掉的信号,我的免疫力一年不如一年,老毛病也逐渐变多,从骨质疏松,到风湿性关节炎,再到体检医生告知我说,我出现了心力衰竭的早期症状。 我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毕竟我左胸口跳动的,不算是我原装的心脏。年轻时的身体修复手术替换了大部分坏死的脏器,心脏也在其中。它的功能受损也在常理之中。 太叫人不平衡了!我勤勤恳恳地保养身体、维持健康作息这么多年,结果落得一身毛病。但莫亚蒂鬼混瞎玩,时不时三天一小死,五天一大死,体检却显示他健康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叹气,风水轮流转,我逐渐体会到以前别人是如何看待我的An体质了。 莫亚蒂抽中我手中的报告,语气淡淡的,“我以后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他对他未来真正步入衰老期后要经历的病痛,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冷漠态度,漠然地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 我哭笑不得,“干嘛诅咒自己啊?”我明白他说这话的意图,“哪儿有你这么安慰别人的。” 莫亚蒂双手环胸,不知道怎么的又来了脾气,哼了声,就不搭理我了。 今年冬天很冷,但没有下雪,我平稳地来到自己的八十五岁。 上次在餐厅,我答应陈丹要补给他一个退休聚餐。左右现在清闲,我便主动联系了他,问他有没有时间赏脸吃饭? 通讯里,陈丹显得很不自然,与我的对话中少了往日的熟稔和随意,多了些既想端着架子的冷淡高傲,又想与我重归于好的小心翼翼。 具体表现为,在简短地对我的问题答了“嗯。”、“哦。”之后,又发觉自己态度不够好,立即补充似的说一大堆话。 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假装一切如常。 唉,这有啥重归于好的呢?我和他的关系又没有坏掉过,只不过是不欢而散,生了一次气。在我这儿,气消了,说开了,也就行了。 但这种冲突对陈丹来说,显然是不安的,是一条和谐亲密关系上的裂缝。比起修缮那条缝,他宁愿举起盘子,砸向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要是我不主动给他打这一通通讯,陈丹没准儿能好几年都不联系我。 这回儿,我和陈丹没再约饭,我们约到在他的家里见面。 我以前来过陈丹的家里几次,他的家又大又气派,特有格调,独占一个山头,不仅有私人温泉、桑拿房、SPA疗养的房间,以及冥想空间,和三层楼拉通的藏书阁。房子的花园也大,除了望不到尽头的草坪,在花园的中央,还挖了片湖泊,跟度假村似的。 每次来他的豪宅,我都会羡慕得流口水。 但这次,他迎接我进去,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客厅。房屋里的装饰全撤了下来,家里的帮工不断从上楼又下楼,搬运一些小物件,沙发、茶几这些大家具则被套上了防尘罩,一切都昭示着房屋的主人将要出一趟远门,并且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的远门。 “你怎么穿得这么厚。”陈丹上下打量面包人似的棉服和厚厚的围巾、手套,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和笔挺的灰色格子毛呢裤。 “不太耐冻了,”我脱下毛茸茸的耳罩,笑着答道,“怕又着凉。” 房屋里在浩浩荡荡地搬家,陈丹便带我到花园去。 我们坐在湖泊边上的摇椅上聊天,他分给我一把鱼食,几颗小籽撒下去,池子里鲜红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朝我们涌来,一条顾涌着另一条,像翻滚的花。 我和他都望着池塘里的鱼,“你准备去哪儿?”我问道。 陈丹说他准备远离人烟地生活,隐居几年。 我侧过脸,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他双腿交叠,坐姿随意,态度到自然了许多。“避免我又忍不住插手小孩子之间的事,”他耸了耸肩,见我面露茫然,他撇了撇嘴,“就是沈芸云和我以前秘书的纷争。部门就他们俩是主事人,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干脆消失几年,让他们谁也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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