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攥着乌望的手紧了一下:“师父是想说,东君已死,我该放下妄想?” 乌望挺想说“是”的,但有的人吧马上要渡劫,他也不好激怒马上要进考场的考生,免得对方竖着进考场横着出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刚才配合我一起闹事试探,是也感觉到不对了?” “……”扶光看起来像是还想要个说法,但或许是害怕自己硬讨来的回答反而伤心,最终还是低声道,“从之前大范围地爆发红玫瑰病,就感觉不对了。” 在这个破游戏里玩得久的人,隐隐约约都会有种感觉:孤舟并不是为了害死人而设立副本的,而是喜欢看人濒临绝境时,如何脱困。 很多人猜想,或许这游戏就是个大型的求生综艺,他们在副本里拼死拼活,都是为了取悦屏幕后的观众…… 不论真相是什么吧,总之副本大多都有两个特点。 第一是必然会留有一条破局的路;第二是会尽量避免大规模的人员伤亡,活像是生怕资源大规模流失。 五十人的副本可能还算不上大规模,但眼下这种千人大副本,一死就直接死一大批,而且还不是让清道夫来回收利用,是直接弄死在本里的……实在和孤舟一直以来的作风南辕北辙。 乌望陷入思索,顺便借此忽略扶光的视线。 没装多久的睁眼瞎,就听周末和愚者的声音打着转靠近过来: “??我瞎了吗,为什么扶光那表情跟个小受气包似的——草!” “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嘛?咱传咱的消息,传完就走,不碍事不就得了?” “……”乌望只恨不能像做狗时那样,把耳朵闭上装聋。 周末和愚者很快就转过来了:“小米哥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们说个事——” “之前看到舞台上的白骨时,他不是觉得奇怪吗?后来趁乱设法检查了一下,确定白骨上的确存在新鲜的切片和改造痕迹。” “很有可能,那个‘梅博士’现在就在这个本里!” “……!”乌望下意识地和扶光对视了一眼。 如果是这样,很多事就能理解了。 比如之前忽然切换声线的系统通告音,或许就是因为“梅博士”接管了副本。 比如比起由系统统一掌控、总留有一线生机的副本,为什么这一次的副本这么……嗜杀残酷。 根据梅留下的那些笔记来看,对方本身就是个多疑、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千的性格。 很难说这次千人大本,对方是不是就是冲着团灭来的——既然搜查找不到偷渡客,那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扶光轻蹙了下眉:“刚刚那小孩儿,会不会就是……” “吧嗒。” 两人明明照着没问题的格子踩的,结果乌望脚刚落下,格子颜色顿变,扶光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被传回了空房间里。 小男孩:“……?” 大概是没想到才半分钟而已,居然就又见到了两人,小男孩的小短腿都愣得顿了几秒,不过很快又轻松地晃荡起来,手中骰子一掷。 【叮!】 【欢迎来到,白色的房间。】 知晓控制通告的可能就是梅博士本人,乌望听得更认真了些。 【梅长大后,创造了一个名叫‘莫多’的孩子。 这个孩子很聪慧,但是心思太杂。看着梅的眼神有时会让梅感到很害怕……因为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 【梅将这种感受诉说给莫多听,莫多却反问:你真的知道恐惧是什么感受吗?】 【梅不知道。好心的玩家可以帮帮梅吗?】 “……”乌望看向再度出现的书桌和天平,很想问,难道后续的关卡都只是读记忆、交易记忆? 这关卡看起来好像毫无杀伤力,跟对客房玩家下手的力度截然不同。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莫名胀痒的后颈,在微凉的发丝下摸到一处带着荆刺的凸起。又琢磨难道是有红玫瑰病的传染在,所以梅博士认为这个副本里的玩家都必死无疑,才想最大化榨取玩家的价值,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在死前把记忆都捐赠出来,供他体验情绪? 他伸手压上天平,等了一会,看向一动不动的扶光:“伸……你的额头怎么了?你也中招了?” 乌望皱起眉头。 扶光的皮肤是一种润泽的瓷白,质地和那些被覆于他脸颊上的鳞片一模一样,甚至连正常人该有的毛孔也不存在。 无暇的皮肤将额侧冒出的那一点小红角衬得格外明显……倒是不丑,也不吓人,只有种妖冶谲丽的美感。 扶光在意的显然不是这点容貌上的变化,而是:“还要做……多少次交易?这个副本结束,师父会不会彻底忘记我?” 他眼神晦涩地变了几轮神色,最终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伸手压上另一边托盘。 “……”徒弟一藏心事,乌望就感觉不妙,“你想做什么?” 扶光回以微笑:“不知师父在说什么。弟子只是在正常过副本而已?” 记忆的白雾笼罩而来,再睁眼时,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长矢山。 乌望本来还在想,自己以前到底有没有怕过什么东西,没想到画面来得这么快——再仔细瞅了几眼,意识到这的确不是他所恐惧的记忆,而是扶光的。 长矢山是东君的住所,从无黑夜,也不会下雨。 但眼前的长矢山笼在一片朦胧细雨中,雨水冲刷着草地上沾染的血水,在下方的山石小路上汇聚成一条赤红的溪流。 故景重游,心情却截然不同。 乌望记起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忽然有些想叹气。 他慢慢举步趟过那片溪流,望向在山崖边对峙的两人,期间越过伏尸数十具,都是曾经的扶光在山下认识的朋友、熟识的商贩。 雨水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细边。 乌望看见过去的自己站在崖边,一点点擦拭掉剑上的血。 看见还年少的扶光在雨水里细微地发着颤,华美的银发被打湿,贴在凌乱的衣衫上,几度想要张口,却都发不出声,唯有冰凉的雨水入喉。 身后忽然有具温凉的身躯也靠了过来,同样发着细微的颤,匀长的手指掐在他的袖角上:“师父……” 扶光的语气太沉,好像藏了太多的话想说,想问。但千头万绪,他不知该从何问起,于是最终只轻声喃喃出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明明对其他人都那么心软,为了周末,可以放下算计好的局……为什么唯独不怜惜与你朝夕相处百余年的弟子?” “……”乌望顿住,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隔着隆隆的雷鸣,骤然倾盆的大雨,他听见崖边的自己正冷然问扶光:“山下百人性命,和龙神大陆的亿万生灵,孰轻孰重?不斩尘缘,你要如何蜕升?” 雨声中,扶光的声音孱弱得像被风一吹就会倒:“不修无情道,难道就无法蜕升?……师父,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走这条路?” “何至于此……”成年的扶光在他耳畔,几乎和过去的自己同时开口。 乌望还是叹出了这口气,替前世的自己回答:“因为龙神大陆已经等不了了。” 他在这场雨中对峙前,才得知所谓“龙神哺育大陆”的真相。说白了就是龙神拿自己的神力、寿命支撑住濒临破损的一方世界。 扶光再不蜕升,整个世界都会崩塌摧毁,到时候谁都活不下来,没能蜕升成功的扶光同样也会死。 修无情道,是条捷径。早日蜕升,好歹还能换得苟延残喘的机会,万一日后能找到其他解困的方法呢? 但这些话,东君不能解释。 因为要修无情道,扶光要斩的最深的尘缘,就是身为师父的他自己。 所以他还要为这堆仇恨的篝火添砖加瓦:“你的爹娘,也不是在你走后被土匪杀死的,扶光。” “你认识的那些亲人,那些朋友……全都不是因意外而死的。” 东君看着雨中的弟子,语气很淡:“事实上,接你上山后不久,为师就替你斩过一次尘缘。” “——!”扶光的眼睛陡然瞠大。 电火石光间,九歌同时掠出。三弦绞向东君的脖颈,另四弦狠狠钉穿东君的四肢。 鲜血迸出的瞬间,天地变色,八荒骤暗。 擎立于东君神宫后的如荫桑木瞬息枯槁,绿意褪尽,仅剩焦黑的枝条。 “……”年轻的扶光怔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他不明白师父为何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杀死,他根本没下死手,紧接着又下意识地扑向崖边—— 落石滚滚,峭壁嶙峋。 东君的尸首早已坠下山仞,哪里还能看见踪迹。 山崖边,只剩下一条干净剔透的锁链,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通体笼着一层莹润的熹光。像极了东君每日吐纳休憩时周身逸散的神光,眨眼便将扶光湿漉漉的双手烘得干燥温暖。 这锁链没有名字,来处也无人交代。但受馈赠者仅需要用手碰一碰这法器,便足以明了它的用途,它的来路。 ——这是用东君神格、残损天道炼成的法器,主封禁,主刑罚。 封禁的是佩戴者,令佩戴者不可杀伤无辜之人,不可判冤罪错案。 人心叵测,纵使阴谋万千也无妨。来自因果律的审判,令无罪者即便被污名加身,受锁链绞杀也能毫发无损;令有罪者即便遮掩得天衣无缝,依旧会被锁链绞断人头。 是个好东西。但未必有人乐意接受它。 因为这东西的另一端拴着整个龙神大陆,戴上它简直就像黄牛被套上缰绳,纵许自己身上附着一条胃口是无底洞的水蛭。 扶光在山崖边满面空茫地跪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什么,狼狈慌乱地捧起那条长长的锁链,放在鼻尖嗅闻。 是扶桑木的气息,融雪的气息,混杂着他和师父身上熟悉的气味……他不知道师父将这破东西戴在身上多久,才能将这些气息深深地浸入法器。 ——师父替他背了多久的缰绳,替他填了多久的无底洞,他全无知晓。 ——既然佩戴者不可杀伤无辜之人,那为什么师父又能杀害那么多人,他也不知晓。 “我什么都不知道。”扶光的视线落在乌望线条凌厉冷漠的侧脸上,目光很轻,又好像很重,“师父的计划永远瞒着人,所有的布局都藏在无人知晓处。” 他往后又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才在有意无意间又碰到过往那些本该已死的熟人,包括父母。 “他们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扶光额角的红色荆棘舒展得更长了,像单支的龙角。龙角上绽出几朵细嫩的花,又扑簌簌的凋落,像凝着血和香的泪:“说不该隐瞒我这这么久。但神君大人说了,这是为了能救龙神大陆,也是为了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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