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在小镇上生活了半个月,按照调查学院校长教的那样逛街、买东西、跟人打招呼、解决一日三餐。 要是再穿上校服,那他就真的跟普通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了。 校长的课程里,不仅有这些在人世生活的基本常识,还夹带了很多私货,例如八荣八耻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校长也不求祂能有多遵纪守法,主要是写教案写习惯了。 人世的规则对祂来说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东西,那生活在人世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管又管不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反正祂也没表现出对人世的恶意,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在那种诡异平静的影响下,调查局众人已经完全接纳了祂在人世晃悠的事实。 但很快,郁棠就对这个人造的小镇失去了兴趣,也没提出要去别的城市看看。 郁棠跟调查局的大家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己回到了槐花乡。 此时的槐花乡还在建设中,调查局众人把人世里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还给拉了网线,往常那些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祟都开始宅家了。 郁棠则又回到了自己的树中,闭目浅眠,像是已经对现如今的人世失去了兴趣。 他这一觉睡睡醒醒,不太安稳,经常能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只是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应。 直到有一天,一个被人骗来了云槐镇、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走进了赤崖山下的山神庙。 他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对小山神许下愿望: 真想回家啊。 真想逃离那个家。 两个截然不同的愿望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少年的心里,半梦半醒的小山神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 睡梦中,郁棠经常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每次睁开眼都会陷入茫然。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来着? 过去那些记忆总会被他放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也许有一天会被某种气味、某种声音、某种颜色唤醒。 这次一觉醒来,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跟自己在山上玩儿的小伙伴。 直到今天,他来到二十年前的破碎时空,再次见到了幼年版的林修竹。 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当年不到十岁的小学生如今已经大步流星奔三了,一开始郁棠完全没认出来。 现在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忽然就有点儿开心,也有点儿难过。 怪谈领域内仍重复着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灾难,被当成了闯入者困在这里的林修竹混在四散而逃的人群中。 下一秒,天地已经完成了翻转。 吞噬生灵的灾难与原本的工业小镇不知所踪,站在小桥流水旁的大家茫然无措。 林修竹依旧紧盯着赤崖山的方向,可是眨眼工夫已经不见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就在林修竹愣神的时候,怪谈领域内的时间好像暂停了,身边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连飘落的槐花都定在了半空中。 几个穿着红肚兜的童子光着脚丫走过来,大白天的手里还拎着灯笼。 童子们瞧见了此时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林修竹,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说要带他出去。 林修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在童子们中间发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童子,直奔队伍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而去。 下一秒,郁棠忽然被人握住了双手,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年少版林修竹朝自己傻乐的脸。 林修竹把郁棠装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记忆复苏,当年自己说的那些话也都被他回想了起来。 盛夏,微风,蓝天,白云,他在山神庙里对小伙伴许下承诺。 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年少版的林修竹给了守望人间数千载却从未被记住的小山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说到做到,我找到你了!”林修竹说,“你可不准再消失了啊!”
第28章 吃掉你 “我一定能认出你的。” 盛夏山野,神庙之中,小山神听到小伙伴对自己这样承诺道。 即使当时完全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个承诺。 时至今日,哪怕相隔了遥远的时间,哪怕刚刚重逢时并未认出彼此,林修竹也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小山神版的郁棠在年少版的林修竹怀里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推开了紧抱着自己的小孩儿,后退了两步,直勾勾盯着林修竹。 “我可没答应过你不会离开。”郁棠说,“而且是你先离开的。” 林修竹想起来,郁棠还在气自己居然“擅自死掉”,害他丧偶这件事儿。 但林修竹也知道,郁棠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林修竹正想解释,却看到郁棠的这副身躯忽地长高了许多,变回了在人世活动时的青年模样。 可变化还在继续,转眼间红颜枯骨,漂亮青年的半边身体变作了森森白骨,一根根肋骨随着呼吸开开合合,无数黑色丝线缠绕在枯骨之上,有生命一般舞动着。 这是跟新婚夜郁棠对林修竹敞开心扉时差不多的模样,只是这次,连他的半边面容都跟着一起化作了白骨。 黑色的丝线缠绕成漆黑的藤蔓,向四周生长,越来越高,像是要通天彻地。 童子们早在瞧见郁棠脱离了小山神的模样时就赶紧跑了,小镇居民的虚影也一点点消散,整个怪谈领域都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随时就会散架。 随着怪谈本身出现裂缝,通向外界的出口已经打开,林修竹也变回了二十年后的模样。 直面如此巨大的压迫感,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烧成了一堆骨灰,也没有了大脑的防御机制和刻进基因的本能,但他还是会恐惧、战栗、想要立刻逃离。 但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郁棠了。 漆黑的藤蔓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可以掀起毁灭世界的灾祸。 林修竹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又一步,像是在台风天里逆风而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郁棠平静地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人,释放的威压并没有因为对方看上去越来越狼狈的模样而停止。 要把自己的气场控制在一个不会真的把人搅碎,又可以将人吓走的区间,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明明连自己真实模样都不能直视的人,明明强忍着恐惧带来的本能,男人还是没有停下接近自己的脚步。 郁棠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过去的千百年间,他栖居在山顶的树上,看着云起云落,兔走乌飞,向来平静随和,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好像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欢喜,也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悲伤,更是从未有过愤怒与焦虑。 人世间可以形容人情感的词语数不胜数,他却从未深刻地拥有过哪一个。 但是看着男人顶着压力不断向自己靠近,哪怕站都站不起来,匍匐在地也要爬向自己,郁棠忽然感受到了焦躁。 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刚才应该让童子们跑的时候把这个人也带上的。 但是郁棠的心里又很矛盾。 他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开,又不希望这个人就这样走掉。 郁棠见过这样矛盾的愿望,就和郁宁当年的愿望差不多,想回家和想逃离的愿望同样浓烈至极。 当年,他可以代替于家的孩子回家,以这样的方式同时实现两个矛盾的愿望。 但如今,他要怎样实现自己这两个矛盾的想法? 郁棠走神间,林修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的一根藤蔓被男人紧攥在手里,郁棠才察觉到这件事。 林修竹直起了腰板,先是单膝下跪的姿势,然后撑着自己那条踩在地上的腿,很费力地站了起来。 郁棠不再后退,他把拧在一起的藤蔓散开,变回了无数的丝线,可怖的压迫感随着黑色细线如发丝般轻盈落地而消失。 林修竹乘胜追击,再次走到郁棠面前,紧紧抱住了对方此刻形态可怖的身躯。 噗咚——噗咚——噗咚——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早该化成灰了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着。 噗咚——噗咚——噗咚—— 郁棠感受到了自己的核心跟上了对方心跳的节奏,也在有规律地膨胀又收缩。 两颗“心”步调一致,胸膛紧贴着胸膛,心也紧贴在一起,达成了共鸣。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也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林修竹将郁棠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这件事我也会说到做到。” 感受到怀中人有些僵硬,也可能是露出来的肋骨比较硬,林修竹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郁棠的情绪。 抱了很久,他都没听到郁棠的回应。 他松开怀抱,想看看怀里的人怎么了,一低头就瞧见郁棠仍保留着皮肉的那半边脸上有着斑斑泪痕。 男人比自己这个骨架高太多,郁棠抬眼去看林修竹,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可饱含着委屈的眼泪一颗颗掉个不停。 林修竹呼吸一滞,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下一刻他再次将人拥入怀中,明明自己怀里的是半边美人半边骷髅的诡异模样,他却抱得更紧了些。 郁棠这回任由他抱着,只是把头埋在林修竹怀里,声音闷闷地威胁道:“你再不离开,我就吃掉你!” “好啊。”林修竹说,“荣幸之至。” 郁棠:“……” 郁棠强调:“剥皮拆骨,掏心挖肺,一小口一小口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吃掉你的那种!”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郁棠的头,语气温柔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等我变成你的一部分,咱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忽然,林修竹感觉自己的手摸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刺,很扎人。 这是炸毛了? 还不等林修竹去看郁棠此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就又被漆黑的藤蔓卷了起来。 “郁棠!”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是就要被丢出去了,赶紧把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我知道你还是不能安心。”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慢慢看我的真心,慢慢思考咱们的关系,咱们也可以慢慢了解彼此。” “宝贝,丧偶不要紧,要跟我来谈一个第二春吗?” 他这个春字还没喊完,郁棠藤蔓一甩,林修竹已经被扔出了怪谈领域。 * 林修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民宿房间的床上,时间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百叶窗开着,能看到窗外热烈的阳光,和小院里满树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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