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持退去的失落感和不适那样的明显,以致于孟彰下意识地重重皱了眉头。 但孟彰的修行不是假的,尤其他修的是梦道,梦道对于得失更为习惯,也更为洒脱,所以用不了多时,孟彰自己就适应下来了。 他没往金色贝叶那边分去一眼,当空席地而坐,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天地磨盘。 迷雾升腾,将孟彰连带着天地磨盘的踪迹全都隐去了。任外人再如何往这边投来目光、再如何催动神通、加持手段,他们也未能再寻得孟彰和天地磨盘的一点痕迹。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是啊,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烙印下天地磨盘的一丝道痕了,没想到它居然隐去得那样快。” “孟彰啊,安阳孟氏的那个小郎君,我还以为他的天资虽然不俗,总也还在我等认知之中的,未曾想到……” “他的心性是真的好,我们先前都小看他了,只以为他就是在庇护下顺风顺水才有这般看起来喧喧赫赫的花团锦簇的,没想到在那些庇护之下,这小郎君本人其实也很了不得。” “是啊,天地磨盘。连天地磨盘他都能得见,何尝不是灵慧萃质呢?” 诸位大修行者都沉默了片刻。 天地磨盘乃是天地大道某种概念的具象,它不是单独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道的概念所演化。 道即天地,道乃时空,是以天地磨盘这种道的概念至宝,理论上存在于天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就连生灵本身的身上,也存在着天地磨盘。 但天地磨盘存在,和能感知、确定天地磨盘的力量,和真正看到天地磨盘,又是不一样的概念。 道在,无声无色,无始无终,它就在那里,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就像天在、地在、人在、万灵在。 道之力,磅礴而静谧,宏大而幽微,它就在那里,不因力尽而衰,不因力起而腾,就像日升月落、星辰运转、流水往东。 道之相……道演万象,变化无定,道有相又无相。 万灵见道,便有不同的道之相,但道的力量要得到最彻底的发挥,就必须要锚定道之本相。 可要窥见道之本相,其他的助力全都无用,只能仰赖修行者自身的灵性与慧见。 灵性卓绝、慧见明彻者,自然而然就能契合道之本质,窥见道之本相。可若是修行者心中有一念偏差,或是一见未明,哪怕大道就在近前,窥见的也终究只是虚妄…… 而孟彰,就是前者。 他不仅能窥见天地磨盘的本相,还能近道参悟,实在是叫人钦羡啊。 “看来元神三灾还有阳神境界的修行,是真的都难不住他了。” “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孟彰这小孩儿的悟性越好,他将‘河’养出来的成功率就越高,我等日后也能更多几分希望,不至于真个要离乡别井,另行寻找落脚地方。” “都怨那些人,当年下手太狠,都没想过后果的……” “行了,他们已经算克制了的,真要是他们彻底放开手去,别说是‘河’的残根了,只怕是整个酆都也没剩下的。现在能有恢复的希望,你就偷着乐吧。” “唉……” “别生气,你实在气不过,现在去十万大山那边的祖山上再添加一道封印也是一样的。” “所以是真的,酆都里的那些阴神在祂们阴天子的带领下,一个个将那些人掀出来,塞到十万大山的祖根下面去了?” “那还有假的?!十万大山的祖根不是就在那里吗?你要真不信,直接找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曾听闻过?” “是你自己没留心吧?就几个月前的事。” “几个月前?酆都那些阴神们还真是寻了个好时候……” “今年可真算得上是风云变幻了啊。” “九州炎黄人族正朔传承动荡,早等了很久的那些人又怎么会愿意错过这个时机?其实我更惊讶的是,酆都那些阴神这次居然动手这么利索?” “我倒不惊讶。祂们忍得已经够久的了。若祂们再不动手,我都要怀疑祂们是不是被阴世天地的道则给磨灭祂们不多的人性了。” “祂们确实也该动手了,真要是再等下去,等到‘河’都恢复了,这些阴神怕是不好去见孟彰这小孩儿……” “倒也是……”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遥遥往这些道人那边瞥了一眼,看似随意地收回目光。 “这些牛鼻子闲得没事,不去再仔细琢磨琢磨他们道门天庭的事,反倒来絮叨起我们酆都的闲话了?也不怕到时候小说家那些故事出街,他们跑断腿都没能将那众口铄金的事实给翻转回来?”郁垒跟神荼嘟哝道。 神荼神色倒是平淡,不见郁垒眼底的嗔怒。 “你没看清楚,他们这些牛鼻子是在酸呢。” 郁垒想得一想,当即就笑起来了。 “是了!是我没想明白,竟没领悟到这一茬。也对,他们自己内部还争着呢,哪及得上我们兄弟和睦?就是不知道……” 郁垒面上的笑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十来年的时间里,够不够道门这些牛鼻子真正把天庭立起来的?” 神荼沉默一下,却是说:“我更怀疑,道门到底有没有十年的时间。” 郁垒听神荼这么一说,当下兴致越发地高昂,连声催促神荼:“怎么说?怎么说?” 神荼一面慢慢把一枚桃子送入嘴里,一面还不忘查看着鬼门关内外的动静,以确定没有那等胆大到想要从阴世回归阳世的阴灵鬼魂。 “道门立天庭,要送天庭正位天地,基本上是抓住了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传承的动荡时期,等天庭在九州炎黄人族族群这里站稳脚跟后再辐射到整个人族乃至是整个天地。” “此中的基础以及关键是,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的承继。”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说:“如果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承继的动荡很快就被平复了,你觉得道门天庭那里还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折腾吗?” 郁垒眯着眼睛想着,也掏出一枚桃果来。 “但炎黄人族的天子传承有寿数限制。那司马慎就算是坐到了皇位上,他也只能在皇位上坐两百年,两百年后他再如何也得寿终,倒不如就让他那父皇在皇位上坐着,他自己做个摄政太子来得便宜呢。” 神荼声音依旧淡淡。 “这事你知道,那司马氏的藩王又岂会不知?他们会给司马慎这样的机会吗?你真个是守在这鬼门关上就只看到了这关上内外,看不到其他了?” 神荼又说:“阴世里那些司马氏的藩王们,近来可是往他们晋廷的内宫走得很勤呢。” 比曾经司马檐在位那两百年里都要走得勤。 这事郁垒知道是知道的,但祂当时就没有细想,现在听神荼这么一说,祂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难不成司马氏的这些藩王们还真想让司马慎上位了?” 神荼又送了一口果肉慢慢吃着。 郁垒倒也有耐心,没催促祂。 “如果他们家的子嗣真的没有机会,他们是会更接受司马慎坐在那个位置的。尤其是在司马钟坐在上面一日,就是所有他们司马家子嗣遭受一日屈辱的情况下。” “嗯……”郁垒慢慢沉吟着,连带着咀嚼果肉的动作都放慢了。 神荼斜斜看了祂一眼。 郁垒就带点纠结问:“那这事,你觉得阿彰会高兴吗?” 神荼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此刻见郁垒发愁,祂就说:“阿彰大概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郁垒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神荼颔首,又说:“阿彰对这司马晋应该都没什么期待,所以司马晋折腾成怎么样,他大抵都是不在意的,只要……” “只要?”郁垒又问。 神荼说:“只要不让草原上那些野性未驯、区别于他们炎黄的异族进入炎黄九州肆意烧杀掳掠。” 顿了一顿,神荼说:“阿彰对草原上的那些部族很有些忌惮。” 郁垒认真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大概在阿彰的沙盘推演中,炎黄九州内乱,那些草原上的部族真就是他们九州炎黄最大的威胁吧。” “那些草原上的部族南下打谷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神荼说,祂目光又看向坐落在无边梦海里的那座学宫中,“阿彰对他们炎黄人族最大的期许,都在那里了。” 郁垒的目光也分了过去。 “百家百业、法脉道统、俗世出世……”郁垒低声道,“这梦海学宫里也都收录了。但凡有心、有意、有缘的炎黄人族之人,都能在这里寻到他们改变命运的机缘。” 神荼听着,忽然一笑。 “你这话不对,有一类人是不可能进入梦海学宫的。” 郁垒才想起这事来,并不恼怒,甚至面上也跟着带出笑来:“阿彰惯来就最不喜那些服食五石散一类散剂的人,梦海学宫为阿彰所建,它拒绝所有服食五石散的人怎么了?” “真想要进入梦海学宫,把五石散这类药散给断了不就行了?多大点事儿?!” 神荼视线一偏,就看见郁垒那幅“我家阿弟就是嫌弃就是不喜欢那些人,你们既然是得了他的好处,就包容包容怎么了”的理直气壮模样,面上笑意也是加深。 “也没有人觉得不妥,”神荼说,“我只是纠正一下你方才的说法罢了。” 郁垒瞪了神荼好一阵子,偏神荼不以为意,尤自坐得安稳。 郁垒无趣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座梦海学宫。 忽然,祂想到了什么,又跟神荼道:“你说,有这一座学宫在无边梦海里,炎黄人族这晋廷……” “还能维系多久?” 神荼动作停了停,开阖的眼睛中快速闪过一幕幕光影。 “我说,”郁垒叫住祂,“我们兄弟两个在一处说话,你用得着这样作弊的吗?” 神荼眼中的光影陡然一顿,旋即崩散。 “下意识的行为,下意识的。”神荼为祂自己辩解了一句,然后才来回答郁垒方才的那个问题,“那等看司马氏自己……” 郁垒眼睛瞥着祂。 神荼便收了那些套话,说道:“如果司马慎能够一直这样清醒的话,那大抵就是司马慎在位的那两百年吧,等司马慎离世以后……” “那就要看司马慎到底能给他们司马氏留下多少底蕴,又留下怎样的一个后继者了。” “而如果司马慎不够清醒的话,那司马慎自己耗完司马氏的所有剩余气数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神荼淡淡说:“谁又知道呢?” “也是。”郁垒很赞同神荼最后的态度,“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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