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起码在很多人眼里,不应是这样算的。 孟彰的手停在那宝伞伞骨上许久,才挪了开来。 宝伞被收了起来,又被放到了孟彰的侧旁。 孟彰取出了被放在随身小阴域里的信。 信没有封口,也不需要封口,因为被放在这个小布囊里烧过来的它,也只会落在孟彰的手上。 “阿彰我儿……” 孟彰的目光晃了晃,才继续往下看。 “……阿父不曾料想我儿入阴世后,竟似蒙尘宝珠骤去遮掩,光华宝灿几乎灼痛人眼……人常羡阿父有麒麟子,聪慧可爱、天资高绝可托付整个孟氏一族……” “阿父心里既喜,也忧……” “喜为我儿,日后前程广顺;忧为我儿,日后将肩负起整个安阳孟氏……” “……日后道路渺渺,阿父唯望我儿多顾虑自身,勿要全念安阳孟氏一族。安阳孟氏一族家底深厚,我儿虽聪敏慧达,但年岁尚幼,正是读书进学的年纪,很不必太过在意这些事情。都有族里长辈在支撑着,阳世里有你阿爷,阴世里也有你阿祖,实不必你……” “……我儿阿彰向来爱看书,这布囊里收着的这些,应是够我儿阿彰细看许多年的了。若是还觉得不够,待回头阿父再为你购来。……” 孟彰看着,眼角有些发酸,嘴角却也在扬起。 孟珏的信写了足有三张纸,每一张都在为孟彰消减压力。 孟彰看过信,无声笑了一阵,重又将信纸折叠起来收回信封里,最后放回到小布囊里。 孟彰将这个小布囊跟宝伞挨在一起放着,然后便去取谢娘子烧给他的那个小布囊。 如果说孟珏这个做父亲的在给孟彰准备的小布囊里,能用一个“专”来形容的话,那么谢娘子这个母亲准备的小布囊,就可以用一个“杂”来形容。 吃的用的、穿的戴的…… 谢娘子的这个布囊里,全都有。 而且数量同样不少,哪怕孟彰再没有其他的渠道得到补充,只凭这个小布囊里的物资,也够孟彰安适自如地生活三年余了。 孟彰甚至还在谢娘子给的这个小布囊里发现了一批天银。 天银,也是香火,但却比香火来得纯净,来得宝贵。它是在神明和顶层阴灵中才会流通的硬通货! 孟彰在未得到安阳孟氏麒麟子这个名号以前,因修为太低的缘故,月例里只有香火,压根就没见到天银的影子。还是后来孟彰在安阳孟氏族里的地位大幅度抬升,他才能分得一点天银的。 也仅仅只是一点。 想要更多不是不能,而是得等孟彰修为提升上去,在安阳孟氏族里立下更多的功劳才行。 可现在,孟彰却在谢娘子烧给他的布囊里发现了这一批足有十六两的天银。 莫要以为十六两的天银就很少,不少了! 寻常的七品神明,一年得到的天银也才十六钱。 也就是说,此刻在孟彰面前放着的,已经是寻常七品神明十年的俸银了。 孟彰摇摇头:“也不知道阿母这些天银是费了多少心思换来的……” 看过那些天银后,孟彰的目光落到了收在最中央里的盒子。 定定看那盒子半饷,孟彰想到了什么,忽然将心神从那个小布囊里拉回,看向就摆放在他侧旁的那把宝伞。 许久以后,他才重新看向那个小布囊里。 木盒被挪了出来,直接落在孟彰的怀中。 孟彰抱住它,将它打了开来。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件被仔细叠好的衣袍。 孟彰看见这件衣袍的第一眼,就被那浓艳的红逼得眼睛酸痛。 那血色的红,就像是从什么人的心房里流出来的一样…… 不,不是像。 它就是! 孟彰抱着打开的木盒,愣怔怔地看了半饷,才回过神来,去捞身旁摆着的那把黑伞。 分明是孟彰将它们抱在怀里,可此刻看着,却像是他依偎着它们。 父骨与母血…… 孟彰笑着,眼角却有水珠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足足过去了好半日,孟彰的心情才算是勉强稳定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那个木盒里装着的衣裳。 可饶是心情已经勉强平复,触碰到衣裳的那一瞬,孟彰的手也还是像被烫到了一样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孟彰抿了抿唇,才将手稳住。 待他将木盒合上,这个盒子也就和那柄宝伞一样,稳稳当当地落在孟彰旁边的空当处。 好容易收起这两个,孟彰盯着被留在最后的小布囊,居然有些胆怯。 阿父给了骨,阿母给了血,那他的三位手足呢? 他们又准备给他什么? 他们打算给他什么?! 孟彰盯着这个小布囊害怕得不敢伸手的时候,回到了孟府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却不在意一夜未眠的倦怠,凑在一起小声而紧张地说话。 “也不知道阿弟他现在有没有时间打开那个囊袋……”孟蕴道。 孟昭先是摇头:“应该还没来得及吧?这一路上,虽然是坐的车撵,东西齐备,还有婢仆在侧,但阿弟还是头一次赶这么远的路出门,事情多得很,怕是还得等……” 孟显也点头,赞同孟昭的话:“没那么快的,不要着急。” “我才没有着急。”孟蕴嘟囔着反驳。 孟显点头,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行行行,你没着急,是我说错话了,是我误解了你。” 孟蕴先是满意地点头,随后就想起了什么,缓慢转头,眯着眼睛幽幽看着孟显。 “二兄,方才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要阿彰先给谁托梦的?” 孟显身体绷紧。 但更让他觉得不妙的,还是从另一侧投落过来的同样幽深的目光。 不好,大兄和阿妹这是要跟他算账来了…… 可是……很多事情,孟显都能让,让一让嫡亲的大兄,让一让唯一的妹妹,唯独这件事不能。 因为在孟彰生前,他让得最多、也最心疼的,就是这个病弱的幼弟了。 他坐得硬直。 “如果是说阿彰给家里托梦这件事的话,那阿蕴你确实没有听错。” 孟蕴既意外又不意外,她哼了一声,问:“理由呢!?” 孟显张了张嘴,然后才找到了声音:“阿蕴你是小娘子,夜里睡不好的话醒来样子不好看,阿彰到你梦里去找你,会扰了你。那阿彰就还是来找我吧……” 这个理由…… 孟蕴沉默,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骂。 感情在二兄眼里,她会在意自己的样貌胜过自家阿弟?! 只是还不等孟蕴发作,孟昭的声音便在这屋里幽幽响起。 “那我呢?二弟,你告诉我,我这边的理由又是什么?” 孟显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慢慢转过身,对上孟昭幽深的眼。 “大大兄……” “嗯。”孟昭应了一声,“所以答案呢?” 孟显深吸一口气,拿它来充作自己的勇气,快速道:“阿兄是我们家中嫡长,是要帮助阿父支撑整个孟家的,是要能更快成长起来照应庇护阿彰的,阿兄的时间极其宝贵……” 孟昭的脸色未有分毫波动,倒是旁边听着的孟蕴,越是听,看着孟显的目光就越是陌生。 是她不够细心,还是她往日里疏忽了二兄,她怎么不知道,二兄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本来阿兄的休息时间就不太够,如果再有阿彰入梦,阿兄能真正用来睡觉的时间就更少。” “阿兄本来身上的责任就重,若还要睡不好……耽误了阿兄的事还是小事,最怕的是阿兄太累了,反坏了阿兄的身体。” 孟显越是往下说,话语就越发的利索,面上表情也越是自如。 “阿兄若是累坏了身体,阿父阿母会担心,我、阿蕴和阿彰也不会好受的。” 孟昭的目光缓和下来,不似方才那般危险了。 “所以……”他拖长了声音。 孟显连忙接上:“所以众手足之中,还是要数平日里最闲、也最无所谓的我来接阿彰的托梦了!” 他当仁不让,大义凛然。 孟昭定定看他半饷,轻呵一声,问:“真是这个原因?不是早先时候我恍惚听到的……你比我还要信阿彰?” 孟显心头一突,面上却绷得更紧:“没有的事!我们俱是阿彰手足,倘若我们都不信阿彰,还会有谁信阿彰?!” 孟昭别开目光。 孟显才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了孟昭的话:“你说平日里你最闲、也说我身上的事情太多,担心累坏了我的身体……” 孟显品出了几分不妙。他瞳孔颤抖,竟不自觉间漏出几分惊恐。 孟蕴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解气。 孟昭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终于好心情地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阿显你就来帮我搭把手好了。明日,不,就今日下午吧,下午你歇过一阵后,就到我院子来,我那里有些事情,应该是你能够帮着处理的。” “就交给你了。”他先道,随后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谢谢了啊。” 孟显的腰背都弯了下去。 孟蕴见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昭也在笑。 或者说,这一处角落里,除了孟显以外,孟蕴和孟昭的心情都很美妙。 孟蕴又在这里待了一阵,便跟两位兄长告别。 “大兄,二兄,时候不早,我得去厨房盯着她们帮阿母熬药,就先走了。” “等等。”孟显叫住了孟蕴。 孟蕴停住要福身的动作,抬头看孟显。 孟显从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盒脂膏递给她。 “你这几日都在忙着做那些偶人,手指伤着了吧……”他道,“这些脂膏听说很好用的,你拿回去用吧。” 孟昭和孟蕴看着那盒脂膏半饷,又交换了一个目光,齐齐看向孟显。 孟蕴更是直接,问道:“这脂膏二兄你是跟谁打听的?我怎么不知道?” 孟显不明白孟蕴为什么这么问,也不太理解孟昭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他,面上很是狐疑。 不过他还是回答道:“我问的六堂姐。她针线不是最好的吗?对这些最熟悉了。倒是阿蕴你,这些活计你往日都是能避就避,这次却非得自己来,一做就是三个,还得赶时间……” “你那些手指不遭罪才怪了。也就是你遮掩得好,否则怕是连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的阿彰都能发现。” 孟蕴快速伸手,将孟显递过来的脂膏捞走。 “行了行了,二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别再唠叨了……” 孟蕴的手指快速抬起又快速落下,随后更是被再一次被长长的袖子遮掩得严实,但饶是如此,孟彰和孟显还是看到了她手指上密密的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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