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嘴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孟彰继续道:“不错,他们亏欠了你们的,为了讨回公道,你们可以责问,可以索要赔偿,但不是似你这样做的。” 不论是责问,还是索要赔偿,总是需要有第三方作为公正,大家坐下来将事情一条条梳理、辩明才对,可不是似他这样,今日这家悄悄摸一把,明日那家又带走一些这样的。 那样行止,反将原本有理的自己弄成了不太能大声说话的青皮混混…… 这难道是什么给自己讨回公道的好办法吗? 陈平安一直沉默着,许久以后才问:“你的意思是?” 他能体察到孟彰的善意,不是这些时日以来他所见到的那些从高处俯视下来的善意,而是另一种的。 像是他也陷在一样的境地,满腔恨意、怒火烧着,面上却木木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宣泄。 陈平安终于消减了些高高竖起的尖锐敌意,诚心向孟彰请教。 “有人找过你了吗?”孟彰问,“不是颍川陈氏的人,而是其他的……” “你说那些穿一身长衫、头上戴冠的家伙?”陈平安问。 这样的形容,虽然笼统了些吧,但也不能说不对…… 孟彰点点头。 “有过,”陈平安随口应答着,又看了孟彰一眼,才补充,“但我都给避开了,没见他们。” 孟彰眉梢一动:“他们没发现你?” 陈平安尤为平静地道:“我从陈数那里得到了一片叶子。它很好用。” 孟彰失笑摇头,问陈平安道:“你觉得他们不知道陈家的那片叶子落到了你手里,一点应对准备都没有的?” 陈平安摇摇头:“他们有准备又如何?事实就是,他们没有‘找’到我。” 孟彰笑了一下。 陈平安果然是聪明机灵的。管那些人有没有真的找到他,他避开了,那些人没见到他,那就是没找到。 “你想读书吗?”孟彰忽然问。 “读书?是识字吗?”陈平安惊了一下,眼里快速地闪过了什么,他重重点头,“想!” 他虽年幼,但每年年节,家中阿爷、阿奶摸出不多的几枚铜板从市集上小心带回来的带字的春联时候家人的眼神,他记得很深,也很牢。 阿爷、阿奶摸着春联的手从来都很小心,比他们摸那还在襁褓里的堂弟的动作还要小心。 “你是要教我吗?”他的目光又转到孟彰身上,定定看着他问。 孟彰笑着点头:“是啊。” 陈平安看了他许久:“为什么?” 他自己一个人逃出那些死地的时候,虽然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被那些卖人的给带走了,但他那一路跟着家人逃灾,也很是见识了一些。 读书、识字是很好的事,但就是它太好了,所以想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才那么难,难到他们基本上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也没比他大多少的人却说要教他? 他不是怕这人会骗他,是真的没想明白。 为什么这样宝贵的机会能来得如此轻易?轻易得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虽然他眼下确实就是在做梦。 他也不怀疑面前这人的好意,但他真的想不明白。 “因为你需要真正去睁眼看这个世界,看这个世界里的人。”孟彰很诚实道,“与其让别人来在你这张白纸上描画,倒不如让我来。” 陈平安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又好像只是错觉。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将那些疑问尽都抛开,只问道:“那你就是我的老师了?我需要给你准备什么吗?” 想起偶尔听说过的只言片语,陈平安又皱了皱眉,说道:“我现下没有什么银钱……” 那些从别人身上、家里摸出来的铜板银钱,拿来做束脩,又或者购买拜师礼品的话,好像又不太对。 陈平安看着孟彰:“如果需要些什么作为拜礼,那可能就要等一等。” 孟彰笑了起来。 “你这是不再躲着那些找你的人了吗?” 陈平安压了压舌尖,说道:“本来也不可能躲他们一辈子。” “你说得很对。”孟彰先是笑着颌首,但又很快摇头,“我并不需要什么束脩。” “那些东西对我本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你一定要交付些什么的话……”他看了陈平安一眼,“那你对我拜一礼也就行了。” 陈平安干愣愣看他:“只……只需要拜一礼?” 孟彰笑着点头:“对。” “再没有其他什么的了?”陈平安又问。 孟彰仍是点头,却问他:“你觉得还需要什么?” 陈平安张了张嘴。 就算是村里的孩子想要跟人学做木工的匠活,也是需要跟在师父身边小心伺候着,等到几年后师父终于点头,才能学到一些东西的吧? 那还只是木工呢! 现在他要学的可是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 他茫茫然地道:“或许,或许是什么规矩,什么承诺这样的……” 孟彰笑着摇摇头:“不需要。” 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问道:“你就不怕我读书识字以后,用这些本事去祸害别人,做什么坏事恶事之类的?” 孟彰又是笑了起来。 在陈平安完全不能理解的目光注视下,他道:“我是真不担心。” “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孟彰说,那近乎理所当然的样子深深刻印在陈平安的眼里,“本就不可能真是那样肆无忌惮的性格。” “再说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将那到了眼眶边沿的水珠压了回去。 “你真的会让你自己成为将你祸害成这样的人吗?” 陈平安没有避开孟彰的视线,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孟彰却仍是笑:“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事实上,你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紧要的。” 即便是孟彰的前生,读书识字以后入了官场变本加厉地为自己收敛钱财、资源的,难道还少了吗? 哪一个时代这样的人都不会少! “读书识字这事情,”孟彰看着陈平安道,“没你想象中那么高尚。” 陈平安怔愣许久,盯着孟彰缓慢摇头。 这一次,他不赞成孟彰。 “不,”他道,“读书识字就是很宝贵很高尚。” 孟彰看着面前越发郑重、像是得了什么至宝的孩童,眼底笑意越是厚重,也越是纯粹。 “它给我们的,是机会。” “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站直身体,生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将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的木屑拂去。 待到将衣裳整理干净了,他就学着他这些日子以后偷偷看见的那些人一样,将双手交叠抵到额前,弯腰向着孟彰深深拜下。 “学生陈平安,拜见老师。” 没有阻止他,孟彰站直身体,受了这一礼。 “起吧。” 待到陈平安站直了,孟彰手一抖,就拿住了凭空出现在他手上的毫笔。 沾染着朱砂的毫笔点落在陈平安的眉心印堂处,在那里留下一点红痕。 “愿你所学皆有所成。” “愿你往后心正神明。” “愿你一路前行无碍。” 陈平安默然站立,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深深地看着这个没比他高大多少的孩童。 “陈平安,”等到孟彰将毫笔收回,他又是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拜下,“拜见老师。” 孟彰手又是一抖,将那毫笔化去。 “坐吧。”他仍然在那根木头上坐下了。 倒是陈平安还站在原地,更是问道:“老师,我们就在这里开始吗?不若还是进屋里去?” 孟彰看了一眼那些草屋。 大抵是得了陈平安这个主人家的应许,那些早先在孟彰眼前满是抗拒、排斥的草屋,如今就真像是平平常常的屋舍了。 “不必。”孟彰摇摇头,手一翻,将几本书籍递给陈平安,“就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陈平安忙乱地接过那些书籍,想放下又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 孟彰笑着看他的狼狈模样,直到陈平安身边突兀地出现了一张木桌,他才点点头,也取出一本书来翻开。 “现在,将这本书翻开,跟着我读。” 陈平安看了孟彰手中的书本一眼,从那几本书籍里翻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来小心地捧在手里。 “人之初,性本善。……”孟彰开口。 陈平安盯着书页上的文字,就像是想要将它们刻在脑海里。 “人之初,性本善。……”他跟着学。 这片沉默到孤寂的梦境世界里,到底是被朗朗读书声给一点点地改变了底色。 即便是只这样看着,它也似乎比之先前多了些什么。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陈平安还下意识地念叨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注一) 等他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意气也低落下来。 “原来是梦啊……” 他才这样想着,忽然手边就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里,原本该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他木木低头,看见几本堆叠在一起的书籍。
第358章 陈平安的脸色几番变换,好半饷终于伸出手去。但是他的手才刚递出,就看见手指上沾染着的泥痕。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蹿起来,跳到水桶处,将自己的手指放入木桶里用力地搓洗。 细微的响动从墙角处传了出来,过不多时,一只灰鼠从破洞中小心地探出半个头来。 见外间除了陈平安以外再没有别人的时候,那只灰鼠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但等到它的目光落在陈平安身上时候,越是细看,灰鼠眼里越是懵懂错愕。 ……这小子,是在干什么? 不是灰鼠大惊小怪,实在是稀罕。 过去里,为了活命,就算是什么血坑、尸骨洞,他们也都待过,哪里就这样的娇贵过了?现在他这般反应,它要不是看见那正在被水洗去的泥灰,它都要以为这家伙是钻了哪个死地,沾了些肉泥回来呢。 结果,就这样? 等陈平安将自己的手从水桶里抽回来放到眼前仔细看过后,他才松了口气。 终于是干净的了…… 他擦干手,也不理会墙角里偷看的灰鼠,转身跑回去,用干净的手小心地捡起了那几本书籍。 《三字经》、《说文解字》、《千字文》、《华夏成语故事》…… “吱吱,吱吱吱……” 这些是书?哪里来的? 熟悉的鼠叫声渐渐靠近,陈平安没抬头,却也回答道:“是。一个……老师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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