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侧身,避过罗学监怔然失神的目光。 “确实,就当前的局势,太学里的诸位先生也好,我也罢,其实也都做不了什么。但是……”孟彰的话传入了罗学监的耳朵里,将他发散的心神给牵引回来,“有人能做些事。” “有人能做些事……”罗学监先是喃喃地重复着孟彰的话,等他终于理解了孟彰话语里的意思以后,他便急急地盯紧孟彰问,“谁?谁有办法?他能做到多少?” 罗学监一迭声地问了好几个问题,孟彰几乎都没找到机会开口。 察觉到孟彰的无奈,罗学监连忙停住话头,局促地冲孟彰笑。 孟彰先是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然后就直接跟罗学监道:“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罗学监听着这个不曾在他料想范围中的答案,心下却是一阵阵轰鸣,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过来。 孟彰点点头,表示罗学监确实没有听错:“先祖曾有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下黎庶或许不都全是君子,但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家人友人,他们会站出来的。” 孟彰比这方世界里的绝大部分人都要了解生命的韧劲,故此这会儿他说起话来尤为平淡。 不是那种不以为意的平淡,而是另一种笃定到不需要和任何人争辩的平淡。 罗学监凝视着站立在他身前的瘦小孩童,竟然觉出了十分的陌生。 眼前这个小郎君,真是他所负责的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他真的……不是他们的先生? 意识到自己心中想法的罗学监心下无言失笑,但平白地,他竟然又放松下来了。 往前迈出一步,罗学监震袖抬手,端端正正地跟孟彰行了一个学子礼。 “某,受教。” 这一次孟彰倒是没有避让,他受了罗学监这一礼,但很快,他回了罗学监半礼。 不等孟彰开口,罗学监就先问了:“那么,你想要怎么做呢?” 就当前的局势来说,如果时机把握得足够巧妙、推波助澜的手段足够精妙的话,倒确实可以让各方大势力对他们要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让他们也都出手推动事情的进行,亦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是,除了站在高处统摄天下黎庶的各大世族、望族以外,天下黎庶本身,也是他们必须要处理的问题。 这天下的黎庶,已经被锁在他们脚下的土地太久太久了,他们真的胆敢站起来,真正地和各大世族、望族拉扯,试探着那些人的容忍度,为他们自己的生存争取更多的空间,而不是缚手等死? 孟彰知道罗学监指的是什么,他也正正切中了问题的关键。 即便天灾与人祸正在酝酿、即将爆发,眼看着祸乱天地,民众意识的觉醒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它需要引导,也需要把控。 “我知道。”迎着罗学监那带了殷切与期盼的目光,孟彰回答道,“所以这一切的关键又回到最初的那一点来了。” 罗学监有一瞬的皱眉,但他眉眼很快又舒展开来。 “就是你说的,你需要站到各方视野中央的那事情?” 这位童子学学监果真也是不俗,只这么小小的一会儿工夫而已,他便已经将一切重又给联系起来了。 “不错。”孟彰点头,道,“他们看着我,我也正好让他们看清楚、看仔细,然后带着他们推动事情的发展。” “你说带着的他们,是指学舍里的其他生员们?”罗学监问。 孟彰点头,应道:“我的这些同窗们,在他们各自的家族和宗门里,份量都很不简单。而且……” 轻笑一声,孟彰接着道:“他们年岁小,即便幼受庭训,总也还是比成年的郎君女郎多了一二善心。” 罗学监沉默一阵,也终于点头:“你说得很对,他们确实合适。” 说着,他重又抬眼,端正看着孟彰,对他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你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在这童子学学舍里,我总也还是能帮你一二的。” 孟彰抬手,肃然一拜。 罗学监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孟彰真要放手去做罗学监也确实不会后悔,但对于学府里更上一级的学监、祭酒乃至是大先生们,罗学监也确实需要拿出个说法来。 正在罗学监快速地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就看见孟彰往他这边走过来。 他抬眼看去,便正正看见了孟彰双手递送过来的一份卷宗。 “这是……”罗学监问着,动作却是一点不慢地伸出手去,将那卷宗小心地拿了过来。 孟彰冲他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我请几位先生为这件事拟定下来的大体方案。” 他略停了一停,给予罗学监一点接受的时间和空间。 “学生学识浅薄,看着只觉得不错,看不出这里头的不足和缺陷。今日既然先生在……” 他道:“便劳烦先生帮着看一看,也好为学生和诸位先生描补一二。” 感情,是早有准备了的啊…… 罗学监神色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手上的卷宗。
第251章 即便罗学监在真正打开这份卷宗以前,他就已经猜到了一点这卷宗里所提及的内容,但当他真正将这卷宗里所记载的内容一点点看完的时候,他还是被镇住了,久久、久久地没能反应过来。 “……是你的主意?”罗学监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的艰难与困惑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还没登孟彰回答他,罗学监自己就先摇头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的,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尽管卷宗上的笔迹和孟彰的笔迹大不相同,但罗学监也还是这样认为。 似这等大事,似这样必将调动各方大势力、影响阴世和阳世两方天地难以计数的黎庶命途的计划,又怎么可能不是孟彰自己的主意?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孟彰一眼,又自低下头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卷宗上的文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待那些文字在他心头舌尖被嚼得烂熟了,他才以另一个更高阔、更广袤的角度去分析这一个计划的利与弊,去揣摩这其中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变故。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不会后悔?” 到罗学监终于将手上这份卷宗放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定孟彰,无比认真地问道。 孟彰唇边有一点笑意,而眼底里又都是罗学监绝对不会错认的平和坦然。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罗学监沉默一阵,将那卷宗重新折叠起小心捧起,随后就带着这一份卷宗转身往外走。 “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 “是,先生。”孟彰应了一声,目送着罗学监从童子学这东厢房里走出,一路往太学里去。 尽管罗学监的气机已经走出了孟彰的感知,但孟彰还是猜到了罗学监的去处。 除了总管太学诸般教务的张学监处,还会是哪里呢? 孟彰一点不心急,他闭上眼睛,跪坐在竹席处耐心等待着。 正在自家屋舍里梳理诸般事务的张学监却是被忽然找上门来的罗学监惊了一下,尤其是在看清楚罗学监面上隐着的神色以后。 “可是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张学监抬手拦住了要与他见礼的罗学监,同时放下手中还拿着的毫笔,担心问道,“需要让你在这个时候往我这里来走一趟?” “学舍里一切正常,哪有什么事情?”罗学监摇摇头,却是转手将那份才刚从孟彰手里得来的卷宗递呈给张学监,“张生,你且来看一看这份卷宗。”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当你这般郑重其事?” 张学监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地双手接过罗学监递过来的卷宗。 罗学监不答,只摇头对张学监道:“张生,你且认真看一看。” 张学监果真不说话了,利索地将卷宗打开,低头去看那卷宗上记载着的文字。 第一眼才刚刚看见几个文字,张学监的神色便陡然凝重下来。 “这是谁给你的?看它上面的字迹,不似是童子学里的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的手笔……”张学监却不急着细看卷宗上的内容,先抬起头来看定罗学监,问道。 也不知他是不是从罗学监面上的神色变化看出了什么,还是因为他就是那般了解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还没等罗学监说话,张学监竟先就有了猜测:“是孟彰给你的?” 罗学监扯着唇角笑。 这会儿也已经不需要他的答案了,张学监默然一瞬,也笑道:“是了,你们童子学那里,除了孟彰这小郎君外,还会有哪个是真关心这些的?便是关心了,也再没有什么人胆敢要将这一切妄想贯彻到实处。” 即便罗学监也很赞张学监的这个评断,但作为学舍里的学监,罗学监还是想要为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分辩一二。 “他们年岁都不大,又俱是早夭,在各自的家族、宗门里其实也就是仰仗家中长辈、师长的宠爱罢了,其实并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罗学监道。 实不必如此苛责强求,而且…… “遍数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能像孟彰这小郎君一样拥有家族话语权的,又有几个呢?” 张学监摇头,不是很赞同罗学监的说法。 “能不能做、做不做得到且都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多少人真正想到这些,也没有人愿意似孟彰一样地去为这天下黎庶思量谋算。” 罗学监心里很想点头,但面上却还是绷住了。 “张生,”他语带无奈地唤了一声,也来问他,“不说他们,哪怕是我们这太学里的诸多生员,乃至是我们这些学监、先生、大先生,更甚至是高居朝堂的朱紫之辈,又有几个,是能做到这点的?” 他们自己都没能做到,又怎么有底气去要求一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听得罗学监的话,张学监的神色确实是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又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罗学监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 张学监无声凝视着他,半饷后回答他道:“因为他们还只是童子。他们年岁小,原是该存着一点纯善心念的,但是……” 顿了顿,张学监摇头,很有些惋惜,也很是失望。 “我在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身上,没找到。” 罗学监也是一阵无言。 最后,他呐呐道:“这事情……怪不得他们的。” 张学监再看得他一眼,不多说什么,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阅读手上的这一份卷宗。 罗学监不敢打扰,只默然坐在张学监对面等着。 张学监看过一遍又一遍,面色从郑重到慨叹,及至最后他面上甚至还带上了些舒缓的、欣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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