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容姿,还是仪态,亦或者是才情,能叫人心怀开阔的,总是会叫人高看一眼的。 何况,大晋皇庭还是氏族与皇族共掌天下的朝代。在这一朝…… 甄选人才用的不是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而是九品中正制。 何所谓九品中正制? 九品,即官员品阶所划分出来的九个等级。九品的芝麻官、一品的大员,都是在这九品等阶之中。而中正,便是评定人才、考核人才能力与心性,握有向中枢朝堂推举人才大权的推荐官。 这等由中正向中枢推举人才的制度,从最初阶段开始,就有着很强的主观意味。哪怕这些中正,都在各地方乃至全国都享有莫大名望。 孟彰眨了眨眼睛。 不过即便是相对公平一些的科举制,到最后的殿选时候,也一样脱不出这些窠臼。 钟馗不就是一个例子? 似钟馗这等在科举中一路闯出来、哪怕在殿选中都以绝对的才学摘下状元魁帽的神人,最终也因为面容丑陋这等原因被黜落不用…… 孟彰将发散开去的心神拉了回来。 哪怕是在孟彰前生,青史记载的这一朝,也是历朝历代里对容姿、仪态、学识、才情等等追捧得最为丧心病狂的一朝。 美姿容、意恣睢、态放纵的才子佳人,在这一朝里备受推崇。 只晋这一朝,以美姿容留名的就有卫阶潘安一流;以意态恣睢、纵情狂傲传名的,有竹林七贤一流;以才学风骨传世的,又有王羲之、王献之、谢道韫等等大家。 孟彰如今所生活的大晋,也同样有许多高才贤伦驻世,似灼灼星辰点缀夜空,璀璨而耀眼。 但,不论怎么看,也确实都跟他们这些很难再长大的鬼童没多大关系…… “……我祖还是将那个名额留给了我。”孟彰低低道。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或许是梧高祖更相信小十七郎你的资质。” “卓绝的天资能孵化出更超人一等的才情,只这才情,便能踏平大部分的台阶与门槛,更何况……” 大晋一朝崇尚风仪和风骨不假,但大晋一朝也同样推崇才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转了目光来更仔细地打量着身侧坐着的小郎君,心下更是连连点头。 旁的不说,只孟彰的这一身气度,也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即便是他眉眼间总有一股病气萦绕不去,这病气也并未削减他的风华,反而更点缀了那双眉眼。 唯一的遗憾在于…… 小十七郎往后约莫也都是这副样子了,很难再长大。 “更何况,哪怕只看这风骨与仪态,我们小十七郎也不比旁人差。” “就是,就是……” 孟彰怔了片刻,摇头失笑:“非得这般说的话,诸位族兄的容貌也不比我逊色啊,为何单只说我来哉?” 都是出身世族的子弟,不说经过代代甄选出来的容貌,就是一年年锦衣玉食养、世家庭训熏陶,他们这几个孟氏小儿郎,哪怕年少夭折,又差到哪里去了?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连连摇头。 “差的,差的,差太远了!” “就是就是,比起其他人来,我们还是有差距的,这一点我们自己清楚,小十七郎你不必如此宽慰我们……” “小十七郎放心,我们四个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打出了一个问号。 他想了想,忽然抬起眼睑,上上下下更认真、更仔细地打量着孟阳这些小儿郎。 “诸位族兄,这里也无甚外人,就不必遮掩了,个中到底是什么缘故,你们尽可以与我直说,我必不会告诉旁人。” 看着神色端正认真的孟彰,孟阳、孟商这四位各自看了看对方,最后默契地落在孟安身上。 孟安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当这些族兄弟看向他的时候,他便也坐直了身体,用同样认真端正的神情看定孟彰。 “小十七郎。”孟安道,“其实原因没有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就很简单的一条……” 孟彰微微颌首,认真听着。 “洛阳太学乃是诸多英才汇聚之地,是求学问道之地,似我们这些小儿郎,就不去打扰他们了,免得两厢耽误。” 孟安将话说完,孟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的孟阳、孟商和孟松就齐齐点头,各自应声。 “是啊是啊……” “没错,就是这样。” “那地方太重要了,我们就不去了,免得各自耽误……” 孟彰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怕会两厢耽误,分明就是厌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四个小儿郎也不管孟彰什么表情,一股脑地将自己的苦楚尽数倒了出来。 “我们每日里在各自祖翁训导下读书,已经是很凄惨了,倘若真被送到洛阳太学那边……” “你说要是不用心学吧,对不起这一个名额,对不起族里为了取得这个名额付出的血汗,更对不起族里其他对这个名额孜孜渴求的族人,不说旁人,我们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你说要是用心学吧,我们又坐不住,总想着往外跑,何况洛阳太学那等地方,随便拿一块石头丢下去砸中的都是满腹经纶、才情惊绝的人物,真不是我们说用心学就能追上去的……” 孟彰心里很有些无奈。 这不就是典型的躺平?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孟阳小心地觑了一眼孟彰的脸色,才继续道,“小十七郎,你既然不反抗梧高祖对你的安排,想来你也是翻看过相关的信息的。” 孟彰点了点头。 孟阳看向旁边,孟商便也就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诚然,洛阳太学里,绝大多数的学子都是成年的儿郎,但那里头,也有为数不少的小儿郎……” 他看向了孟彰,孟彰缓了一口气,回答他无言的问题。 “我知道,是因为这阴世皇庭里,也有许多皇族夭折的小郎君。” 大晋承汉制,除了各分州郡之外,皇族里也各有分封。 而,哪怕是夭折的小郎君,只要经过阴世皇庭的考量,也仍旧可以得到封地。 洛阳太学里招收的这一部分小儿郎,就是为了皇族里那些同样夭折的小郎君。 不论是招为臣属,还是单纯的伴当,亦或是更复杂的利益牵绊枢纽,那些皇族里夭折的小郎君身边,也各自聚拢了相当一部分的氏族小儿郎。 孟彰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话,“在诸世家里,司马氏未成年而夭折的小儿郎,数目同样不小,甚至更多。”
第28章 “哪怕是出身皇族,哪怕如今他们都是在阴世,阴域广袤远胜阳世,全然没有阳世中的种种土地问题,可……” “真正能通过司马氏族中考核,得以分封一地的小儿郎,也少得可怜。” 孟彰笑了一笑,抬眼对上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复杂到不似少儿的目光。 “可就算是成为了领受王号、手握封地的诸侯王,那些司马氏的小儿郎里,哪个又真的完全将封地大权牢牢握在了手里的?” “相国、郡城隍、学祭……从朝政大权到兵权,从祭祀到文教,全都落在旁人手上。那些小儿郎能拥有的,只有一个王号、一个王位、一座王宫。” 孟阳无声一叹,垂落目光的同时,也将话头给接了过来。 “能从宗族手里得到一个分封名额的,哪怕是小儿郎,也不是全无野心的童儿。” 真没有野心,他们也就不会选择走出洛阳,走出那座禁宫。 “他们都失败了……” 亭台里的五个小儿郎尽数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院子里有和风吹过,小儿郎们刚刚才亲手做成挂在窗棂前的贝壳风铃随风嬉闹,发出阵阵好听的铃声。 倘若是往常时候,几个小儿郎说不得还要争吵一番,为谁个做出的风铃铃声最清脆、在风中旋转得最为好看来回拉扯辩驳,但现在,从孟阳到孟安,却真是谁个都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孟彰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甜汤。 汤水的甜度和味道仍然是他今日里尝过的甜汤里头最得他心意的,可如今这么一入口,却在他舌尖泛起了几分苦涩。 甜得都发腻发苦了…… 孟彰将嘴里的那口甜汤吞下去后,便顺势一撂手,把那杯盏搁在了条案上。 事情都摆在那里,他们总得去面对,然后想办法解决…… “资历。”他道。 忽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静默,也将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们不解地看向孟彰。 孟彰也直视着他们:“那些成年的儿郎们,以资历为理由遮掩了背后的利益纠纷,将小儿郎们都给压了下去。” 什么“小儿顽劣,办事无方”,什么“我等食过的盐比你等吃过的饭都多”,什么“面上无须,办事不牢”…… 通通都不过只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他们不想让位。 不论这个被他们这些未长成小儿郎在背后虎视眈眈盯着位置的,是不是他们自己,感受到威胁的他们也会本能地抱团,好将他们打压下去,以保存他们自身的利益,以维护他们自身的安全感。 或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天赋所在,有他自己远胜于旁人的地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社会与体系中获得培养、孵化自己天赋与能力的机会。 更多的人,都是被社会与体系催逼着,往并不适合他们的方向打磨,然后在自己的迷茫与挣扎中渐渐迷失,丢掉自己的锋芒与角度,最终只能成为平常的、随时可以被丢弃被更换的零件…… 是以不论是哪一个世界,皆是天才罕见而庸人居多。 并不真的就那么多的人没有天赋资质,而是他们没有得到机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孟彰想到了前生的他自己。 他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迷茫、挣扎中渐渐沉沦与迷失呢? 他快速垂了垂眼睑。 “但这社会与体系,终究是为了族群的稳定而出现的,它需要相对的公平。而我等中绝大多数小儿郎的资质与能力,也确实没有到能够与这庞大的利益群体抗衡。” 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面上止不住的怨愤翻腾。他们的情绪如此激动,以至于周身阴气开始剧烈翻滚,渐渐显出他们的本相来。 通红发紫的肤色,留着狰狞痕迹的肌肤…… “所以我们就这样被牺牲了?!” “从阳世到阴世,遍数两界中枢朝廷到各地地方,漫长岁月下来,我们之中也只出了一个甘罗!” 提到甘罗,孟阳等小儿郎面上的怨愤到底是缓和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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