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殿中的阴神对那流转的光影没有任何触动,祂们只专注于黄张氏身上的因果与业力;旁观者中的诸多高门郎君、道门栋梁也或只点头或是摇头,神色俱是淡淡。 只有孟彰,更觉悲凉。 他垂了垂目光,才重又抬起,继续去看这一场审判。 岁月在轮转,妇人渐渐老去。眼睛变得昏花,精神越渐短缺,身体也在不断衰弱…… 她老了,能干的活少了。 她生有四子,四子又都顺利长大、品性也算是憨实孝顺,不会弃她于不顾,她其实可以放心安享晚年。 但莫大的恐惧撅住了她。 她年纪大了,帮扶不了家中郎君不说,反而还成为了家中儿郎的负担,她…… 她没有资格活下去了。 她这样想,一再地犹豫,如果她没有找到其他的法子,她是不是应该是在儿孙厌烦恼怒她以前,先自了结自己? 她这样想,也在悄悄地开始做准备。 但她终究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她还想活…… 她还想活! 望着那从往昔岁月中复现出来的老妪一瞬更比一瞬明亮刺眼的决意,孟彰心头只有更多的悲凉。 几番寻摸之下,老妪找到了她新的存身之法。 她自成婚后连生四子,四子皆顺利长成,又已顺利成家传承血脉,可谓是远近闻名的有福之人。似这样的人,哪怕是在比平民更高一层阶的寒门里,哪怕她出身乡野,不通文墨,也仍然能得到几分看重。 女郎及髻时候的喜宴会想要请她登门梳头;女郎成婚出嫁时候,会有人家请她做福人;成亲的娘子产子时候,会有人请她上门做收生婆婆…… 在晚年时候,她又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敛财法门。 她开始穿街走巷,陪人说话,也跟人说话。 这些话,或是传言,或是事实,但无一例外,它们都给她带来了些许钱财。 单单一两句话确实不多,但时日长久了,积累的话语多了,她在这事情上的进益渐渐就很丰厚了。 她终于能够安心养老,到她再干不动的时候,她还能靠着自己早前备下的棺材本撑到最后。甚至,在她进入阴世以前,她还有余裕将私产分给儿孙们。 儿孙们既喜又悲,而她很满足。 她这一生,很圆满。 她这样想着。 到她落入阴世,她收拢早先在阳世时候为自己置下的家财,儿孙为她送上的香火,再一次拜见翁婆,扒拉仍旧瘫在床上的夫郎。 她担起了养家的重责。 光影变化,年月流换,她的职责范围从最初时候的闲话几句,到成为眼线,帮着那些需要的人留心某些人的行踪。 不是那些有心人就缺了这样的人手。 而是似她这样的人,比起有心人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手来,要更划算,也更安全。 只是几个铜板而已,真被发现了,也可以立时抽手。只要断得足够干净,就不会轻易被人顺着脉络找到源头去,不好吗? 黄张氏的活计越干越大,也越来越隐秘,到得画面定格之前,她收到的任务便是—— 盯着孟府,留心孟府小郎君孟彰的动静。 光影彻底定格,又在停顿片刻后,重新化作一纸文书回到陆判案头。 “你这一生诸多因果,我已经洞悉,酆都也已经梳理明白,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陆判一拍惊堂木,问。 黄张氏被惊堂木的声音一震,整个人似乎都茫然了。 “这……这,上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我只是收了些银钱帮人做点小事而已……” 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押送到这里来,要经受这一遭。 这黄张氏,她到现今,也还是没有想明白。 陆判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黄张氏现下的情况。 她并不是有心推诿。 被押送到这审判殿,在阎君、陆判、诸多旁观者眼皮子底下,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遮瞒推诿。 陆判看得明白,心中也未有多少波动。 “你不知道?” 陆判提起判官笔,在那文书上再次点落几笔。 “那你就自己去体会一次吧。” 判官笔书成的文字陡然放出一道玄黑灵光,灵光绕着黄张氏一阵盘旋,将黄张氏的心念抽出,引入一方方显化的幻境之中。 “……你这命啊,不好……” 昏昏乎乎中听见这样的一句话,黄张氏下意识就想要反驳。 她的命怎么会不好?她可是所有人交口夸耀的全福人! 她这么想着,睁开眼去看,却看见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容。 那张年轻得过份、也熟悉得过份的脸…… 分明就是她自己! 黄张氏心中慌乱不已。 对面的人是黄张氏,那她呢?她是谁?她变成了谁? 她想要低头,去看看现在的自己。 但她发现,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身体。 只有一阵又一阵的茫然、委屈从心头涌出,冲击着她的心神。 我的命真的不好吗?我只是没有个兄长,也没有个弟弟而已…… “……要是你生在我家,怕就跟我那几个堂姐妹一样,才刚生下来,就要被溺死了……” 年轻时的她说得随意,说完这句话也就自个儿忙去了,一点不曾留意听见这句话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直到这个时候,直到她听见这些话,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感受到那个自己投来的眼神,她才算是有些明白了。 一个人一个人都转换过,一句话一句话地敲在心头,一记眼神一记眼神地感受着…… 黄张氏终于在那个自己老去即将过世的前一日,明白了什么叫不见血的刀锋;明白了什么叫言语伤人。 她沉默了下来。 孟彰的目光转向她,又收回,并没有停留太久。 “可是……可是……” 可是了一回又一回,黄张氏都还没能将后半句话给分说个明白。 陆判耐心等,等到黄张氏自己闭紧了嘴,祂才又一拍惊堂木,问:“可还有别的话说?” 黄张氏默然半饷,缓缓摇头。 “你既已无话,那便由我来裁断。”陆判再拍惊堂木,“你在生是孝顺父母、翁婆,敬奉夫郎,教养儿孙,实是良人,然则生来爱搬弄口舌,多以言语伤人,又常行阴暗事,为求钱财替他人做耳目,多害无辜……” 侧旁的孟彰听着,只有默然。 “现判你入拔舌地狱,再入……” 随着陆判运转判官笔,在文书上落下判词,有又判官印、阎君印接连在那文书上,文书再次飞出,在黄张氏身前铺出一条玄黑通道来。 黄张氏知道自己该要走过去,但她不敢。 她魂体瑟瑟,久久不能往前迈出一步。 磨了这么一阵,竟都没等到任何催促? 黄张氏正觉庆幸,耳边却凭空出现一句句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还站在这里?不会是怕了吧?也对,似你这样顺服了一辈子、被夸赞了一辈子、得意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么会乐意承认自己的恶毒?” “踩着人讨得赞耀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就觉得自己安全了?能活下来了?不会随时被人一脚踢开?” “那你就在这里站着吧,看看诸位上官、一众旁观的郎君,到底能够忍受你到什么时候!你说,到他们不想再忍受你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将你丢到更恐怖的地方受刑?就似刚才那位一样的?刚才那位领受的是什么刑罚来着?炮烙?” “恭喜你啊,等你将这些上官、郎君的耐心耗尽,你或许也能尝一尝炮烙的感觉……” “你继续站着就好,别怕,我们也会陪你站着的,正好,也让我们看一看,你这面慈心毒的恶妇,到底要领受怎么样的报应!” 黄张氏魂体的瑟缩停下,软绵绵的膝盖也终于站直,向前抬起。 她不敢看上首的陆判,也不敢看侧旁的一众观者,埋头直直冲入那条在她身前铺开的玄黑通道中,唯恐再拖下去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她最终一头冲入了一座小地狱中。 随着展开的小地狱再次合拢,黄张氏入内受刑,一缕缕怨气、戾气悄然消解。 早先时候就已经撞入孟彰感知中的那无形无质却真切存在的波动,从这一场审判中又汲取到了什么,竟然越发的明显了。 孟彰看了看那静默悬停在阎君平等王身后的一十六方小地狱,方才回转目光。 判官案桌后头的的陆判又是一拍惊堂木,清喝一声:“下一个。” 范无咎拱手对堂上一拜,也是一抖手上锁链,将一个阴魂提了出来。 又是一场审判的开始。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审判结束,一个个阴魂被消解修为,分别送入阎君平等王身后的一十六方小地狱中领罚,审判殿中某处汇聚、显化的波动也越渐磅礴显眼。 它终于再遮掩不住,落入了这一处审判殿中更多郎君的感知中。 “那是什么东西?” 趁着一场审判的间隙,孟庙按捺不住,给孟彰传音,询问道。 就不说早先时候孟彰曾提醒过他们仔细见证这些审判,就算没有那个提醒,孟庙也觉得孟彰必定知晓什么。 开玩笑,那可是阿彰! 细究过那波动最开始出现时候的状况,也见证过这一团波动每一次壮大时候的时机与变化,对于这一种波动的真貌,孟彰心里确实已经有所猜测。 “该是审判道则。” 孟彰不独独是给孟庙传音,他顺带着还往罗先生、甄先生两位那边厢传了话过去。 罗甄两位先生稳得住,但孟庙扎扎实实地被惊住了。 “嘶……居然是审判道则?”少顷后,他又很能理解地点头,“是了,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壮大的,可不就应该是审判的道则么?” 罗先生也是递了话过来。 “今日里的这一场审判,先不论整个审判的流程,亦不论这一场审判所涉及的人,只说整个审判的对象……” 孟庙定了定心神,更认真地去听。 “阳神境界的欧阳晟,是大修,自然是强者;凡俗老妇人黄张氏,是凡俗,是老妇,自然是弱者;随后受审的李洋,虽也是修行中人,但修为境界远不及欧阳晟,粗粗一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定位,可是如果再细看其他的受审阴魂,应该就能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吗? 孟庙眨了眨眼睛,识趣地静听,不去反驳。 罗先生看孟庙一眼,便又继续。 “今日这众多受审者中,欧阳晟占了一个强,黄张氏占了一个弱,李洋占去一个男,陆小盏占去一个女,陈都占去一个人,异兽吞灵鼠占一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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