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一百四十 == 外城城中,不知何时重新归于了寂静。 日影西斜,夕阳缓慢地掠过地面,目及之处,尸体与兵刃交错纵横,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刀面与皮肤上,腥臭味充斥着整个外城,久久不能散去。 远处的苍穹又传来了鹰啸。 盘腿坐在屋顶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周身萦绕的真气在他睁眼时褪去,他垂着头,目及遍地的尸体,他凝望了片刻,接着抬头,望向身前的那座巍峨的大山。 那是与伏昆山齐名的重华山。 传说,扶家的纹术魂惑起源于一个山中妖物。 妖性恶也,若要修炼成仙,首先要花上千年修炼成人,飞升之时还要受四百四十道雷劫,八百八十道火劫,比凡人修炼更为艰难,而这天地初开后第一个得道成仙的妖怪,本应是受天地敬仰的存在,到了仙界,却还是被看做血统卑贱的妖物,在天庭之时,处处受排挤,日日积怨,最后逃回了凡间,触犯了天规,还诱惑了前来捉拿它的神将。 后来,这 一妖一神被十万天兵押回了天庭,那神将修为散尽,被拔去了仙根,踢去了仙骨,打入凡间受无尽轮回,而那妖则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四国氏族志》里道,这两妖神在凡间的住所便是浮幽城所在的重华山,而他们的后代也像这对伴侣一般,守护着重华山上下不被妖魔鬼怪所祸。 浮幽城是由前朝御林军大统领扶正所创立,据史院所载,扶正致仕时年岁不过半百,因其病魔缠身,久治不愈,无力承担统领之职,便在云宁之战前一年辞去了官职,回到了其出身之地重华山,以家族为核心成立了浮幽城。 浮幽城建立之初广收天下弟子,无论出身与德行,都可登上重华山,拜入浮幽门下,他们认为,若有强健体魄,曾年益寿之功法,除却追求境界之人,寻常百姓也能学,易学,可在危难之时保全己身。 正因为如此,这个成立不过六十几年的门派在武林乃至整个南胤都声誉极高,也是在他们的庇佑下,太爻盟才会壮大到如此地步。 “陆之羽。” 下方有人跳上了屋顶,单膝跪了下来,“属下在。” “在抓到扶轩之前,让官兵不要轻举妄动。” “是。” 长风拂过,撩动鬓边的发丝,夏侯珏站了起来,向着苍山的方向眺望而去,强烈的光线把他浅色的瞳仁镀成金色,静默之中,他缓缓开口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陆之羽一愣,不知为何他会说起这个,“属下不知殿下是何意。” 他淡淡道:“我听说你和阿勒伽准备成婚。” 陆之羽扶了扶额头,“殿下不要听封鸣胡言乱语,阿勒伽喜欢吃淮州菜,我只是托他在青俞城买栋小宅院,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和阿勒伽一同去淮州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单膝跪在地上埋着头,语气从容,但声音却越说越小。 他们这样的人死在任务之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曾几时,陆之羽与封鸣一道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们孑然一身,没拥有过什么,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死也便死了,不过都是这世上的尘埃,无人察觉,无人在意。 但现在不同了,心中有牵挂之物,便觉得这世间尚存一息。 “等浮幽城的事情结束,你便同她去吧。” 陆之羽闻言惊愕地抬头,而站在前方的人也正好回过头,侧着身体朝他看来,他背对着金灿灿的夕阳,白玉无瑕的脸隐没在阴影之中。 他漠然地看着陆之羽,脸上无喜无忧,眼中无波无澜,一如往常。 “还有封鸣,”他说道,“若是太京府一月内无大事,也把他带去,他虽强,但有些愚钝,你要好生照看他。” 明明是熟悉不过的平淡又冷清的语调,但陆之羽总觉得异样,这样的对话不应该发生在这个地方,他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喉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紧皱着眉,同样问了一个与此景不相干的问题,“那么李焕呢?” 话落,空气沉默了片刻,但即便隐没在阴影里,陆之羽还是看见他侧脸上那被光线照耀着的嘴角,弯起了浅浅的弧度。 “李焕这样的人,对于朝廷而言只有两条路,”他道,“一条路是杀了他,但如今,天下已经没人能杀得了他了,那么便只剩另一条路。” “拉拢他。”陆之羽接着道。 那淡淡的笑容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一贯淡漠的眸子竟染上了些许温度,“你可知从谢家村出来以后,太爻盟已经不被我放在眼里了。”他的语气冷了下来,“如今我们最大的威胁,是李焕。” 江湖武林,武功再高又何妨,蛮力始终斗不过人心,天下第一刀客如此,百里思君如此,倾心于华先生的李焕亦是如此,但如今李焕已从孤独的梦中醒来,刀锋轻而易举地转向了他,而他却无法再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过去,这颗棋子脱离了棋盘,转身掉入了他死寂的湖面,那些涟漪与浪潮都都在为这棋子而涌动。 无法抛却的不舍之物。 在岐阳时,他浑身刀伤剑伤,经脉断裂,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还是活了过来,伏昆山时,忍受着那时的蚀骨之痛也为他渡了灭咒,而在谢家村这个人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些,唯有他,只有他。 是唯一的弱点,是最大的威胁。 沉默间,那冰冷的双眸竟逐渐变得狠唳,陆之羽低下头沉声道:“李焕在砍下段璇玑的头颅后先一步进了浮幽城,潜入的人看到他同司青澜扶轩一道进了内城。” 夏侯珏闻言缓缓转过身,他眯起眼看向鸟雁飞去的方向,低声道:“那便顺道去看看申子狐。”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 ==== 眼前飘来几瓣洁白的花瓣,商怀策快步走过通往山顶的洞口,面前出现了一大片幽蓝的湖泊。 虽是深冬季节,可湖泊的那一头有一棵开了花的梨树,本该是满树的茂盛花朵,此刻却稀稀疏疏地垂在枝干上,泛着微弱的白光。 “这是六十年前商胥子燮炼化太爻时所用的八重虚境。”他看着那干枯的枝干,眼里带着惋惜,“已经残损了不少。” 不过这八重虚境虽是残损的,但还是他这个不起眼的旁系弟子第一次看见实物,惋惜之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兴奋,“在这一百年里,千炼塔只有两位塔主拥有过八重虚境,其中一个是商胥子燮,而另一个便是现今千炼塔的塔主。”他伸手去抓空中的花瓣,可那白色的一点却穿过了他的手掌,继续向湖中飘去,轻轻地落在了湖面上。 “……果真是虚实变幻。” 说话间,商怀策已走到树旁,他抬起头,眯着眼睛自下而上地寻找,忽然,他看见一细长的树干上有一道与旁边干枯的树皮不同的痕迹,那个痕迹很浅,像是绳子缠绕过的勒痕。 他面色一喜,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人道:“把玉佩挂在这个地方便能……” 直到回头才发现,李焕站在山顶入口处的湖泊边缘,手上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有一个人头大小的盒子,离他的位置很远,他看见李焕垂着眼,盯着湖中央的地方,脸色静得反常。 商怀策见他这副模样很快又折返了回来,他站在李焕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中央的湖底躺着三人,而李焕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最左边,一个小男孩的脸上。 男孩额间有一小丛火焰状的图案,商怀策虽不认得这人,但他认得这个标志,“百里家的人。”他问道,“你认识?” “他是我师弟。” “怎么他也是?”商怀策疑惑道,“我记得跟你来谢家村的那小子也是你师弟,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其实脾气不怎么好,怎么没见他同你一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忽地就收了话头。 站在湖边的人垂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把手中的盒子抛向了空中。 那木质的盒子似乎封得很牢固,里面的重物没有掉落出来,而是随着盒子一道向下沉入了水中。 站在湖边的人收回目光,说道:“他们都死了。” 他淡淡地扔下一句便转身往梨花树走去,商怀策两步跟了上去,问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焕沿着湖边缓缓走动着,他微微侧头,望向波纹晃荡的那处,轻声道:“来苏的头。” 商怀策一愣,“什么?” 李焕解释道:“她的躯体留在太京城中,作为太爻的容器,能为陨星坠落指引方向。” 话落,两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商怀策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背着一把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铁剑,用剑之人必惜剑痴剑,可残雪落云皆断于他手,其因无非是剑心未定,剑不随主。 李焕的身边死去了太多的人,就连相依相随的佩剑也毁于他手,那么现在他的身边还剩下什么,他不该是这幅淡然的模样,更不该在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后,留给他这样一个悲痛的背影。 “你明明可以不来趟这趟浑水,”他往前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道,“你早就可以回凌绝峰,什么纹术,什么天道命道,你都可以不去想不去理,你的师弟也会活得好好的,你就可以不那么痛苦。” “痛苦?”李焕和商怀策并排朝梨树走去,湖面上倒影着前者满不在乎的脸,“你知道从我能挥动残雪剑开始,有多少人死在我的剑下吗。” “我的结局本该是死在一年前岐阳的雪地里。”他微微仰头,把双手举过头顶,然后交叉着放在脑后,“这也是那时的我所期盼的。” 商怀策叹了一口气,“但你依旧会死,即便你有‘长生’。”他伸手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纹路,这是他从出生便刻进了血肉里的胎记,那些线条弯曲扭转,组成了一个花朵的形状,“塔主说过,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我们终将迎来毁灭。” “但是李焕,我不希望你死。”清秀的青年看向身边的剑客,“我总觉得你的结局会和我们的不一样。” 说话间,两人又一同走到了树下,李焕从怀里摸出一块圆形的玉佩,他抬头看了看这颗逐渐凋零的梨花树,接着答道:“很快,我们的结局都会变得不一样。” 商怀策伸手指了指头顶上方的那棵树枝,“挂在那儿。” “没想到当年你给我的东西中,最有分量的竟是这玉佩。”他一面说着一面跳上了枝干,把玉佩缠绕在了那道浅色痕迹的地方,“我也是今日才发现,这玉佩上雕刻的图案,竟也是梨花。” 话落,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某种机关被打开的声音,而后,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微微的涟漪,仔细看去,有细小的气泡从湖底升腾而上,片刻后便是一股又一股的气流从下至上的喷发而出,整个湖面开始晃动,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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