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绝的埃利夫将手中的诉状翻到了下一页,似有挑衅地轻笑着瞥了眼怒火中烧的缇娜,而后一本正经道:“下面公诉方请求提带人证,前巡检处处长孟德南——当然据他所说,他的真名为尤萨里,真实身份是前崩落星系非法组织核心成员……请由他来对我方所提交军部上将缇娜·奥斯本证词进行再佐证。” 担任主审的霍路德脸色也差到了极点,不得已道:“……准许。” 尤萨里对自己被跨流程提审感到意外,可当他听清楚公诉人所提到的内容之时,多年来的敏锐已经让他意识到了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他顿了片刻后选择含糊其辞:“抱歉,我不记得了。” “……”埃利夫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尤萨里,或者该称呼您为孟德南处长更便于您回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您在报告上明确说明了,你亲耳听到了德文·雅克在死前提及了李登殊的名字——言语间有倾向指控李登殊参与了针对石正荣元帅的谋杀。” 尤萨里脑海中千头万绪,他略过缇娜和霍路德的脸,似乎在揣度自己应该如何去答才足够有利。 最终尤萨里盯着埃利夫道:“我想你提及的这份报告呈送时间,恰好是我与贵国重犯胡里当斯达成秘密协约期间。” “我在之前提交的认罪书里面对这部分有所提及,所以我认为当时的报告会具有相当的主观性和诋毁倾向——因为当时胡里当斯急于找寻李登殊的把柄,所以……” “把柄?”没兴趣等他说完的埃利夫摇了摇手里的诉状,把它往桌上一放,气定神闲道:“这么说您也认为德文生前最后的遗言对李登殊不利咯?” “……”尤萨里看这个公诉人也相当不顺眼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没这么说。” 他和缇娜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后又别开目光。时至今日,他们都心知肚明德文临死前控诉李登殊的原因所在,因为他身为石正荣元帅最看重的后辈,最后却成了害死石正荣那个凶手最倚重的上将。 这在猜到真相的德文眼中无异于最严重的欺骗和背叛。 尤萨里和缇娜不约而同盘算着如何为李登殊尽力开脱,没想到埃利夫却猛一拍手,仿佛尤萨里的话正中下怀。 “看来尤萨里阁下对当时的事情记忆有些模糊。”埃利夫又摇了摇手里的诉状,志得意满间笑得无比灿烂,让另外两人都不由得有了一种落入圈套的紧张。 埃利夫行云流水般地转向主审席,毕恭毕敬地同脸色青白不定的霍路德行了一礼,在这场荒诞审讯的尾声里图穷匕见: “按照联盟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一条,公诉方在此申请对证人证言二度佐证。”埃利夫阖上手中的诉状,抬头时目光灼灼: “——基于此,我方申请传唤证人胡里当斯。” 提及这个名字,审判庭上一时鸦雀无声。缇娜在那瞬间浑身一激灵,白着脸看向对面若无其事的莫里安,再到旁边面无表情的爷爷,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所在。 按照联盟法律,受传唤的证人如果是服刑犯人可以被提至监察会下收监,直至案件审理了结才会被重新移交监狱——而胡里当斯是牵涉到默斯顿爆炸案的国家罪人,是经历了公审定罪的叛国者。 对于这样的人,眼下的情况是唯一一种能把他从终极监狱带离的办法。 而后续的话……监察会的班房动起手脚来自然比军部看押下的终极监狱来得简单。 台上的霍路德也明白过来,那瞬间目光如电直刺向埃利夫,而对方似乎毫无退缩的意思,直勾勾盯着霍路德的眼睛。 “驳回。”霍路德道。 “为什么?”埃利夫道:“公诉方的要求合情合理,这件案子事关国本,无论如何都应该查清楚真相再——” “胡里当斯是切实犯下叛国罪、被判终身监禁的罪人,是默斯顿爆炸惨案的元凶,”一提起当时的旧事,霍路德依然恨得咬牙切齿道:“他怎么有资格去作为什么证人,来佐证当今元帅‘有罪’?!” “……很遗憾,”埃利夫转向陪审席:“我想我们的主审官大人因为个人情绪影响了判断。对此,我申请陪审团决议,是否传唤胡里当斯作为本案证人。” “——!!”霍路德皱紧了眉头,可偏偏埃利夫的要求合情合理,无从反驳。而就在这句话之后,莫里安率先举起了手:“同意。” 一票。 “同意。”又有人举起了手。 “同意”“同意”“……” 在接续不断的表态当中,缇娜咬紧了牙关,死死盯向对面的莫里安——如果到了此时此刻她还不明白莫里安所作所为的根本目的,那过去的年岁她可以说是都白活了。 当年的窃国之乱,那场对于石正荣谋杀的狂欢。 原来你也参与其中—— 缇娜想通此节的瞬间,猛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老人。早已白发苍苍的奥斯本挺直脊背,投出了陪审席上最后一票“同意”。 他没有与缇娜对视,可老人刚直的背影却早已被什么扭曲了。 那个瞬间缇娜如坠冰窟,周围的一切仿佛与她无关了。她再也无法听清楚那些蜚蜚私语。她和身旁的卡罗成为全场唯二没有投出“同意”的人。 而公诉席上的埃利夫看着这完美的票型,最终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缇娜呆呆地垂下了头,之前无论多少次遇到困境,她都能毫无犹豫地选择联盟、舍生忘死为联盟而战,她曾以为她将追随自己的信仰直到进入坟墓,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茫然了。 她像失去了着陆点一样。 这种失重感远比之前得知维特对胡里当斯手下留情时来得更剧烈。那时候主导她情绪的是愤怒,而到现在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空虚。 一直以来——她所执着效忠的、倾力支撑的,甚至不惜带着杀死同袍和胞弟的觉悟也想誓死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看向审判庭上的苍银白鹿,原应熠熠生辉的徽章此时却在薄暮中显得格外惨淡。 神啊,难道就是这早已被驻空腐蚀的一切吗? * 在看到缇娜·奥斯本堪称失魂落魄的离开审判庭后,莫里安施施然举起一旁的瓷杯,借喝水的动作掩下自己唇角的浅笑。一旁与会的那些同僚们略带谄媚地和他告别,这让莫里安分外受用。 唯有老奥斯本始终维持着那个笔直的坐姿定在席上,莫里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最终满意地看到这个老人起身朝他走来。他沉坠的军功章像是最后一层遮羞布一样,在莫里安看来分外可笑。 “莫里安元帅,”老奥斯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履行了承诺。” “多谢,奥斯本老将军。”莫里安在那个“老”字上加重了语气,笑着低声道:“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有关弗兰中将潜逃和缇娜上将的包庇,从此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他手指在桌上轻点,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奥斯本垂下眼睛,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转过身去的他仿佛瞬间苍老了下来,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开始显得佝偻,最后淹没在人群里,在摇摇欲坠的余晖中孤独离去。 等人差不多散尽后,公诉席上一直靠整理诉状拖延的埃利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磨洋工,他摘掉自己的单边眼镜,又抬手揉散了那头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朝着莫里安走来。 偌大的审判厅里,地板光可鉴人,照映出埃利夫的样子与先前庭上那个咄咄逼人、言辞犀利的公诉人截然不同。他收敛了神色又抿着唇的样子显得格外毕恭毕敬,在莫里安面前微垂下头,叫出了那个不敢示于人前的称呼:“父亲。” 埃利夫轻声道。 莫里安轻轻一笑,手指摩挲着杯沿道:“做得很棒,埃利夫,我和你的母亲都以你为荣。” “可惜了,你只是个Beta。”莫里安语气极为轻蔑道:“下个月格林的生日宴,我会给你一张邀请函。到时候法政院下任贡阁大臣候选人之一的威拉德也会来,你要抓住机会……” 埃利夫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而后又倏然放开。他带着恭敬的笑道:“是,父亲。” “别这么叫了。”莫里安垂下眼,半真半假的警告道:“在外要叫我莫里安元帅。” 埃利夫顿了顿:“是,莫里安元帅。” 眼看着莫里安起身便要离开,埃利夫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忍住道:“您答应过我去看母——”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他看到莫里安冷然的眼神时便咽了回去。 “埃利夫,”莫里安睨他:“你逾矩了。” 没再理会埃利夫的欲言又止和狼狈,莫里安迈步朝外走去。迈出法政院大楼,长阶下久候的卫兵见他过来,忙不迭为他拉开了陆行舰舱门:“元帅,夫人刚才传来消息,说格林少爷今日也滴水未进,他——” “不要理睬他。”莫里安淡淡道:“活该他长些记性。” 卫兵一时语塞,最后只得行礼请元帅登舰。而莫里安登舰的同时似乎想起了什么,颇为玩味道:“倒是刚想起来……后天就是老奥斯本将军的生日了,你去告诉夫人,务必替我挑选一份厚礼送过去。” 卫兵忙不迭垂头称“是”,而莫里安带着笑坐进陆行舰中。扬长而去的陆行舰模糊在默斯顿城都的余晖里。 那时候莫里安如何也没想到,他所构画的一切会在不久后以那样的方式被打破。 * 罗吉回到奥斯本老宅的书房时,缇娜正仰头看着书房那面挂满历代奥斯本军功章的墙。看到孙女的背影,老奥斯本的步伐一滞,而后若无其事地摘下了帽子,将军礼服递交给跟过来的管家后,示意他退下。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缇娜转过头来,罗吉开口道:“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挽起袖口,慢慢坐到一旁,缇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没有。” 或许一开始存在了很多疑问和愤懑不解,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管罗吉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走出了这一步,让他迈步的原因、造成的结果都已成定局。缇娜也不想在此之上加深他们间的裂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缇娜道:“等到这次审判结束,我都会申请调令,从此以后驻守环形战线。” 这一句话令罗吉猝不及防,老人的眼睛抬起看向自己的孙女。而她的眼中毫无犹疑,显然这是在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已然不可更改。 老人小心掩去眼中的颓丧,压平了自己的声音道:“我知道了。” 缇娜颌首,最后向老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在她转身的同时,罗吉道:“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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