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个同样打扮的侍从迎上来,问肖兰时身边的刑官:“是她么?” 那刑官拉了拉自己腰间的衣带,漫不经心地问:“还有空么?” 侍从偏过身,指了下东面尽头:“那儿。一炷香前刚死,空着了。” 众人的目光循着他的指头望过去,黑色的裹布落在地上,只有一根空荡荡的巨木立在原地,斑驳一片。 刑官点了下头:“那就交代给你了。” 侍从又问:“留她几时?” “不留。” 闻言,侍从眼中露出微微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后利索地从刑官手里,接过了肖兰时手脚上的镣铐,领着他一步步向那空地间走。 肖兰时跟在他的身后,咬牙盯着那地上的血。什么叫不留? 恐怕卫玄序对他已经是下了杀手,若是真进了那黑裹布里,恐怕他只有死一条路了。绝不行。 他故意将步子放得极缓,拿双目的余光打量着四周。 东面二十四人,七人带剑,五人操刀;西面十一人,三人佩剑,两人扛矛。再加上小道旁,站着立着的持九骨鞭的侍从若干…… 肖兰时迅速打量着四周路线,脑中快速闪过一条条逃跑的路线。 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有机率能逃出去的方法中,他能想象到的,只有唯一一条。 侍从站在他跟前,面无表情地问了他:“死前,心里还有什么惦念的吗?” 肖兰时咬着牙笑:“你们这的死刑,这么有人文关怀色彩吗?” 侍从低下了眉眼,似是叹道:“不知死活。”紧接着,他拿出钥匙。 肖兰时紧张地盯着侍从的手,捏着灵锁钥匙的那只手,缓缓靠近他手上的链条,他感到口舌干燥,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夜晚的风很冷。但吹得人格外焦躁。 当侍从的钥匙捅进锁眼的那一刻。咔哒一声。就是现在!砰——!! 就在那不及一次眨眼的瞬间,肖兰时疯狂地运转着内丹,汹涌澎湃的真气如同波涛般肆意席卷震荡,他望着侍从惊慌的眼睛,在他完全反应之前的空白里,便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剑砍了下去。 风雷电卷之间,一道醒目的红痕出现在侍从的脖子上。下一刻。砰。 他轰然跪倒在地。 或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也或许是他们从未见过任何刑犯敢如此忤逆,所有人都在那刻惊撼中保持了沉默。 他们望着砍断锁链的肖兰时,仿佛见到了鬼怪。 直到下一刻,喧嚣的征讨才生生震起。 “她要逃——!!抓住她!!” “不能放了她——!!列队——!!快抓——!!” “剑——!!剑来——!!” 在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向他的人影中,肖兰时游鱼一般翻滚着身子,灵活在空隙中左右闪躲,一个飞扑而后立刻又划开一剑,弓身大跳后紧接着便是一击真气的暴击,刀刀致命,拳拳入肉,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鬼魅,在狭窄细长的小巷里收割着性命。 只有黑夜的上空,回荡着他平静的声音。 “事关紧要,谁敢挡我的路,那实在对不起了!” 话音落,锵——! 又是一震,凭空惊起一道血沫。 鲜血的味道像是鱼塘里被抛下的诱饵,越是死人,那些侍从便扑得越紧。 “抓住她——!!尊上会记你们大功一件——!” “是——!!” 一道道更有力的刀光剑影四面八方向肖兰时飞来,他心下立刻明白不可恋战,于是拼尽力气,一个飞跃向防守薄弱的西面突围。 可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争缠到最后,肖兰时也分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伤。他只觉得自己的这副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痛。 而身后一波比一波更加汹涌的狂吠声声不停。妈的。 他穿过细长的小道,绕过一座座行宫,终于望见他熟悉的那间破败的小屋。不知为何,在耳鸣的一阵混乱里,他觉得那屋子好熟悉。 “抓住她——!!” “谁能抓住她,定能受尊上大赏!” 肖兰时逆着风奔跑,原本洁白的衣袍,此时已然被污泥和鲜血尽数染脏。发丝凌乱地凝在他的面庞,一条一条,一道一道,横七竖八地半遮住他眼前的路。 耳边的蜂鸣声让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唯一一个目标。 就是前面那扇门。 他要拼尽全力将它推开。 终于,当他满是污血的手触碰到大门的一瞬间。 突然,一个凄厉的哀鸣,骤然乍起,闷闷地回荡在破旧庭院的上空。 “不——!!不要——!!!”吱扭一声——破败的门被肖兰时一把推开。 一片漆黑中,肖兰时先是乍一看觉得什么东西在里面涌动。 而后还没等他完全反映过神来,成千上万只纷飞的白色蝴蝶,就逆着肖兰时的方向,从漆黑的房间里喷涌而来。诶……? 肖兰时站在白蝶之中,感受着它们扑闪的翅膀擦过他的脸庞和衣角,这些美丽的白色生灵,在漆黑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望上去,像是一只只流动的星星。好美。 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于是肖兰时就任由自己的身体,沉溺在发光的白蝶洪流之中。成千上万的蝴蝶争先恐后地向屋外飞旋,拧成一股巨大的力道,拨得他身体微微侧转。一回身。 人影散乱中,他望见了卫玄序的身影。 他站在门槛前,手扶着大门,看他张皇的模样,像是急匆匆地刚刚赶来。 这些漂亮的白蝴蝶绕过肖兰时,都匆匆向他的方向飞去。 可当它们来到卫玄序身旁的时候,一个个仿佛都失去了原由的温顺,卷曲的口器立刻化作尖锐的矛刺,爪子也变得锋锐无比,连翅膀也扑闪成了削铁如泥的尖刀,你追我抢地,前仆后继地,在卫玄序的白素袍上咬出一道又一道血口。 肖兰时心里一顿。 他的手下意识地驱赶蝴蝶,让它们不要去咬他。 可当他的指尖碰上那些白蝶的时候,那些蝴蝶就如同星光般,轻轻一碰,就碎在了空中。 “诶?” 当蝴蝶破碎的瞬间,一幅幅彩色的画面立刻浮现出来。 有的画面里面是小孩子,有的是少年郎,有的是青壮年……许许多多张脸,全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卫曦。…… 涟漪泛起,天高云阔,浩瀚的天地之间,风吹得草叶微微摇动。 年幼小小的他,一个人蜷缩蹲在小河边,望着并不干净的水里头的倒影。 他几乎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默地问水里头的那个倒影,念着:“你说,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错呢?”…… 烈日骄阳,彩旗飘舞,一匹匹高头大马上,尽是一个个身世显赫的贵家弟子。 少年卫曦骑乘在一匹枣花骏马上,满头是汗,不甘地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欢呼喝彩,目光尽头,是一座巨型到夸张的珠玉金山。 随行的骑乘师父来到他的马下,宽慰地对他伸出手:“卫公子,没事的。这次赛马,不过只差一星半点儿而已,萧关过冬的油钱,我们再另外想办法就是。” 卫曦温纯地垂下了眼眸,低声应着:“嗯。” 可他依旧紧攥着马鞍,漂亮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勒出了血,但他自己也不知道。…… 乌云低垂,暮霭沉沉,鬼气的肃杀如破竹般在队伍中穿梭。 浑身泥泞的卫曦拼命地挥动着伏霜,可那厉鬼比他强大得实在太多太多,哪怕是他以燃烧元神为代价挥出的一道道剑尘,在肆虐的鬼气中,也依旧宛如冰薄般不值一提。 他惊恐地吼出一声泣血:“不——!!” 然后他身后受他庇护的那些妇孺,立刻就变成了一具具干尸。……………… 再然后,时间就流转到了百花疫的那时候。 宋烨临死之前,其实那份不算好吃的栗子,他做了两份。一份给了他那个叫肖月的孩子,另一份给了他叫卫曦的孩子。 但那个叫卫曦的孩子没有吃,反而是跌了碟子,将里头盛放的栗子撒了一地。 一片狼藉中,一向在外人面前气定神闲淡定自若的卫曦,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大伯,我求你了,我才是不羡仙的家主,一切的罪责都由我来担,我求你,你就别管我了,求你走吧,好吗……?” 宋烨蹲下身,低着头用心地捡着地上一个又一个栗子,絮絮不停:“要趁热吃的,要趁热吃。” “大伯——!!” 然后喊声在一把沾满血的匕首上戛然而止。…… 肖兰时出神望着出现在周遭的一幕幕画面,千言万语就像是有块巨大的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嗤。”他的脸上泛起苦笑。 他转头望着身后,那个被蝴蝶围困的卫玄序。此时他已然被啃咬得浑身是血,倒在地上,颤颤地再无了挣扎的力气。 “什么啊?我还以为有什么秘宝呢,结果闹了半天,要杀死你的人就是你自己。” 说着,肖兰时一步一步地走向卫玄序。 他在卫玄序跟前蹲下身来,轻轻一挥手,就替他拨去了大部分的蝴蝶。 卫玄序趴在地上,在发丝凌乱中仰起头看他,虚弱地呢喃:“你到底想做什么?” 紧接着,肖兰时刚要张口。 突然,一身锁链的虚妄,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喊着:“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快杀了他!杀了他,我们都会自由了!!” 咆哮着,他向肖兰时的方向扔来了一把短刀。 肖兰时一抬手,匕首恰到好处地落入他的掌中。 卫玄序看了一眼锋锐的刀锋,而后闭上了眼睛:“知道了。” 可下一刻,出乎他的意料。 落下来的不是冰冷的刀,而是一只温热的、象征着生命的一只手。 他睁开眼睛,忽得一怔。 眼前的肖兰时,拉起地上他散落的衣袍,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披,于是天空中那些咬人的白蝴蝶,在卫玄序鲜血的吸引下,发自本能地疯狂扑打着翅膀飞向肖兰时。 卫玄序惊道:“你疯了吗?它们会把你活活咬死。” 眨眼间的功夫,肖兰时身上已然出现了几十处血口,都在涔涔地向下冒着鲜血。 他强忍着疼痛,眼神里却显得很安定,下一刻,他缓缓躺倒在卫玄序的身边,侧趴着身子,笑着看他:“怎么啦?我也想尝尝被它们咬的滋味,不行啊?” “疯子。” 肖兰时笑着看他骂人,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扶上卫玄序的脸颊:“在这个世界里,你一直在问我想做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这么陪着你,这一次,你就不要推开我了,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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