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序登上鲜血四流的高台,立于血泊之中,缓缓低身拾起短刀。上面都是宋烨的血,还是温的。- 最后冠礼的时候,宋烨为他捧上来一碗酒,也是温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宋烨顾忌他的肠胃,担心他饮生冷的会难受,连一碗生酒也要温热了一直抱在怀里暖。 宋烨把酒碗递给他,说着: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说完了所有的吉词后,宋烨就那么含泪看着他,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一句话:“曦儿现在长大了。”- 那时的宋烨华衣丽冠,卫玄序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现在这个浑身是血的罪囚,和那时的他联系在一起。 听见声响,宋烨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疲惫地笑着:“曦儿啊……” 忽然,卫玄序在台下一直强忍的泪水,此时如同断了弦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怎么停也停不住。 宋烨知道他在哭。哭得他愧疚。 卫玄序四岁的时候,是宋烨他把卫玄序领回了家,那么点的一个小孩子,是他教训他有委屈难过要憋在心里,不要让人看出来。渐渐地,他就算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面咽。当他看见卫玄序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吭一声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的曦儿从来都听他的话。宋烨好恨。 以前曦儿是个开朗的孩子,是被他给教坏了。 卫玄序看着宋烨的脸,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刀,刀尖直对着他的心脏。 宋烨抬头仰望着天,太阳太过于刺眼,他只能望见一片白。 “曦儿啊,是我无能,只能陪你走到这了……”噗! 卫玄序手中的弯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宋烨的胸膛,滚烫的鲜血立刻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像是火一样灼烧在卫玄序的脸上。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宋烨的眼睛逐渐失焦,他想把心里的愤怒和痛苦都吼出来。可背后是金麟台和六城的兵马,每一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错处。他不能。 身后从华在高声催促:“卫公子,这一刀,可是用了好久啊?” 闻声,卫玄序颤抖着手腕,刀口渐渐从宋烨的胸膛里拔出来,他无力地转过身来,太阳的光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就在此时,远处的天边上烧出一道银色的火焰,几息后就乘风奔袭而来。 两息后,天边那团银火滚落到地上,狼狈地滚落出肖兰时的人影。他根本来不及扑腾身上的灰尘,蹬起腿就往人群中推挤。 “谁啊?!不要命了?!” “这是谁家的小子?哎哎哎——” 耳边聚起许多骂声,还有无数只手在用力将他向后拉,可是肖兰时心里实在是太害怕了,就拼了命地向前钻,像只逆水而上的游鱼。 当他千辛万苦挤到人群最前面的时候,忽然。 高台上,卫玄序声音清朗:“抱歉。刀下得重了。人死了,实在可惜。”哐啷一声。 卫玄序手里的弯刀应声落地。 人群中的肖兰时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阳光沐在卫玄序的长发白衫上,他款款从刑台上走下,神色平静,在那张脸上,肖兰时几乎看不到一丝皱起的风澜。 砰一声,卫玄序的靴子踢到了那把弯刀。 于是在一连串的清脆碰撞声后,那把小刀就从高台上滚落到肖兰时的跟前。连刀柄的绑带上都粘着厚厚一层血痂。 惊恐和愤怒两种情绪在肖兰时体内爆发,他瞪圆了眼睛盯着,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跌落。 大伯……死了? 远处,从华不善地盯着卫玄序,笑道:“还没行刑结束呢,玄序就这么把人刺死了,那这些罪,谁来抵呢?” 卫玄序淡淡:“那依从华公子的意思,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从华立刻:“来人!” 一声令下,只见两个从家弟子从人群中扯出来了个孩子:“放开我!你们是谁?!放开我!!” 肖兰时含泪望过去,他认得那孩子。 是那天那宋烨石头来不羡仙,要换两个馍馍的那个孩子。昨天宋烨给他的钱袋,现在还沉甸甸地藏在自己怀里,宋烨要他交给他。 从华笑着看那孩子扑腾:“真闹腾呢。” 说着,他弯下腰,对着那孩子的脸问:“你知道你的爹爹现在在哪里吗?” 孩子一愣,颤颤地问:“你、你是谁?” 从华温和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呀?” 孩子有些呆愣:“你、你骗人。” 紧接着,从华起了身,残忍地盯着卫玄序笑:“玄序,我听说宋烨大伯有个儿子,我就把他寻来了。不是自古有一件俗语,父债——”突然。 卫玄序腰间的伏霜剑动了,刀光剑影间空中飘起了一片晶莹的冰花。 “不——!!!” 肖兰时瞳孔骤然紧锁,歇斯底里地冲卫玄序的方向呐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伏霜剑上沾上了血,眨眼间的工夫便成了薄薄一层红冰。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此时脸上赫然出现一道贯穿的长痕,他惊恐地看了从华两眼,噗通一声,便倒在了血泊里。 人群忽然开始躁动起来。 “不……不……不……”肖兰时发了疯地拼命向前挤,可人群涌动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无论他如何努力,脚下的步子总是向后退。 肖兰时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吵,不远处卫玄序的声音如此清晰、准确地在他耳边炸响。 “余孽罢了。不劳驾从华公子费心。” 肖兰时近乎失神地看着卫玄序,当他望见卫玄序嘴角的笑意时,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紧剁碎然后扔进深不见底的九天寒窑。卫玄序笑了。 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他怎么敢的?!! 一抹黑气微不可察地漫上他的眼底,当他满含怒火地要轰起银火时。 忽然,在他身后,有一双有力的臂膀猛地锁上他的脖子,把他用力向后拉。 几乎是本能地,肖兰时运转内丹开始挣扎,数道真气如小箭一样猛地刺向身后那人,可那人不仅不动,反而全部生生吃下。 几息后,肖兰时耳边传来肖观策的声音:“肖月。冷静点。家主叫我来把你带走。” ◇ 第136章 春天的意思 傍晚,树影摇摇,兵甲声清,天边黄云日醺,两三点雀影南飞。 茶馆的铺房下,肖兰时就那么坐在长凳上看天,也不知看了多久。 一旁的肖观策又抿了口茶,试探问道:“肖月?考虑得怎么样了?”肖兰时没应。 “肖月?”他又唤了声。 一转头,肖兰时的目光有些呆滞,问:“怎么?” 见状,肖观策关切问道:“肖月……你……”他本想出口安慰“没事吧”,可转念一想,显得多余,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肖兰时凄楚一笑:“我再想想。” 肖观策立刻:“再想什么?如今是金麟台来问责不羡仙,就算他卫玄序暂时搪塞了过去,金麟台不达目的,断然不肯罢休。你在这个风口上,不如就先听家主的话,跟我暂且回元京,等躲避了这会儿后,再商议其他事,也为时不晚。” 肖兰时只是重复着:“我再想想。” 见状,肖观策也不再言语,低头看着手边的茶盏,黄昏的余晖打在他银色的软甲上,将上面的甲片照耀得闪着金光。 良久,肖兰时起了身。 肖观策连忙抬头问:“肖月?你做什么去?” 灿黄的落辉渲染在他的脊背,肖兰时没有回头。 “我再想想。”- 不羡仙里,狼藉中凄凄清清的一片。 宋烨居住的偏房里,此时被人推开了门窗,太阳细碎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去,把空中微小的灰尘扑得沸沸扬扬的。 宋烨的床上被他铺得整整齐齐,床上还放着两件叠好的衣衫,卫玄序认出来,那都是宋烨常穿常洗的那两件,现在再也用不到了。 他缓缓坐在床边,床褥坚硬得让他觉得好陌生。 当雷暴日后,年幼的他被宋烨领后来,开始自己一个人睡在清堂,总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后来宋烨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把他那柄陪伴他几十年的长刀放在卫玄序的枕边,陪他。还信誓旦旦说,有七杀刀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我们的身。 于是在他的印象里,宋烨的床总是好软好大,好梦好睡。 接着,卫玄序的目光被床边的一把素琴引去了目光,他把那扇琴缓缓放在腿上,抬手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琴弦已经十分破损了,但勉强能够弹奏。 卫玄序的指尖在素琴上拨动了一下,灰尘混着阳光就那么清脆地抖出去。 卫玄序弹的曲儿叫《朝晖》,相传是远古时期的战歌,明明是激昂的曲调,却被他不由自主弹得越来越苦。 其实卫玄序本就是不擅琴音的,他学得慢,学得吃力,白天只是听先生讲一遍,晚上又不知私自下了多少工夫。与其说他的琴是先生教的,倒不如说是宋烨练出来的更恰当。 每一段旋律,每一个调子,甚至是每一个琴音,都是宋烨摒着卫玄序的手臂,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弹了千百遍的。 有许多瞬间,卫玄序身体本能地觉得,宋烨其实还站在他的身后,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挺直了他的脊背,笑着说“错了”、“不对”、“很好”、“继续”。砰! 突然,一根琴弦实在承受不住,猛然在卫玄序面前崩断。 他像只猛然遇到野虎的林中鹿,猝然被惊了一跳。 琴弦上的余颤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抖,旋即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看着断口,眼里的坚冰都尽数划开,里头是一层叠了一层的悲伤。 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是要走的。 怎么还会这样难过? 忽然,一个被阳光拉长的影子从门口迈上来。 卫玄序缓缓转头望过去,四目相对,肖兰时也苦涩地望着他。 那一刻,卫玄序的心像是被人猛然捏紧,他所有的理智在此刻——见到肖兰时的此刻——尽数崩断。 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看到黑暗中唯一的光。 卫玄序不顾一切地将肖兰时拥入怀里,轻声问了一遍又一遍:“你去哪儿了……?” 猝不及防的怀抱惊得肖兰时浑身一僵,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卫玄序衣裳上是冷的,身上有一股松木香混着其他的怪味儿,肖兰时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那该是刑台上未散的血腥味。 这味道刺鼻、难忍、甚至让肖兰时本能地觉得恶心、干呕,可是肖兰时推不开他。过了许多年以后他才想清楚,其实是他根本不想推开他。 在那瞬间,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怀抱里,爱、恨、怨、怒……所有的情绪都被卫玄序的体温熬煮成了一把刀,刀刀刺向肖兰时的心窝。他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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