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有一个大型的人造湖,湖中心建了座亭子,亭尖是深沉的枣红色。湖面偶尔浮现金鱼吐气泡,下一秒倏忽不见,湖周围有结伴散步或者夜跑的学生。 路过宿舍楼,靳越舟没停下的意思,宋阮没动,抬眼看他,“你可以回宿舍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两个地方来回还挺远的。” 他欲盖弥彰得加了最后一句话,还显得他挺关心人。 靳越舟没说话,眸瞳深沉一片漆黑,两人身高有差距,光是就这么看着宋阮,就很有压迫力。 晚风拂面,带着泛过湖面的凉意,宋阮额前的黑发因带着出汗变得有些软,清亮的双眸不敢正视靳越舟,左右乱看。 “宋阮。”靳越舟咬牙,一字一句喊他。 “干嘛。”宋阮低头憋着气,长睫垂下,在眼睑打落一片阴影。身上的纯白色T恤略大,衣服被风吹动,他干脆用手攥住衣摆,手指一层层卷绕衣料,领口稍稍下扯移动,白皙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今天为什么不接电话?” 头顶传来问话,宋阮刚想开口就被打断,“别跟我扯什么动漫社开会,到底出什么事?” 一个破社团靳越舟早忘了,他两眼冷冷盯着宋阮紧攥衣摆的指尖,一秒也不肯放过,这是宋阮一向心虚在编话的小动作。 “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啊……”宋阮唇角跟着眉眼下弯,磨磨蹭蹭又弯弯绕绕地解释,“我也没不回消息啊,不过是回得比较晚,你别老钻牛角尖,你先回宿舍吧。还有晚上的饭钱我回去转你。” 靳越舟听完最后一句话脸色铁青,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往外蹦,“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声调徒然增大,路人不断投递好奇的眼神,“你火气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大!” 宋阮瞅了眼来往人群,有些着急,清秀的眉眼皱起,抬眼瞪他。 靳越舟两眼冒火,太阳穴处隐不住的抽搐,“我火气大你说为什么,我跟你说了前两天画图忙才没找你,宋阮你现在又耍什么脾气!” “我耍脾气?”宋阮顿时睁大双眼,被他吓得哑了半天没跟上节奏,“你凶什么啊……我当然知道你这两天画图忙!” 宋阮脑子发懵,好半晌才转回意识连接频道,合着靳越舟以为自己是为着他两天没空找自己才闹脾气!? 一旦意识到这个念头,宋阮难以置信看靳越舟,“你不是吧靳越舟!?我跟你说靳越舟你别太离谱!你!我看你脑子不是笨,就是太聪明过头了!你那破脑子能不能少上点油别转太多下!我现在就是单纯想自己回寝室,下午不回你消息就是耍脾气?咱俩就是发小!咱俩不是搞对象!!” 宋阮言语失去逻辑,整张脸憋得通红,憋着气一股脑把话全说完,偷摸瞅了靳越舟的脸,黑得能滴水,气势瞬间掉落一半,磕磕巴巴嘟囔,“你自己也不想想,我发神经啊,又不是小学生,读书上厕所还得找个伴……” 靳越舟冷笑两声,“那去年因为我去外地憋闷气的是鬼。” 宋阮说得口干舌燥,有点着急,开口辩驳,“你怎么又扯那档子事儿啊!” 去年冬天遇风寒,他没注意保暖,在学校生了场大病,半夜发高烧被舍友慌忙送去医院。 靳越舟刚巧去外地参加一个设计大赛,来不及赶回来,熬了三天大夜提前结束比赛回来照顾人又哄人,宋阮才不领情拗着一股气不理人,好久才消气。 现在回想起来,宋阮闭眼拒不承认,“我当时是病了!病患!不让你提这事儿你就爱提!你学什么建筑,这么爱翻旧账,我看你最适合学会计!” 越扯越没边,走向愈发诡异,宋阮记性是不好,可他面前这位过目不忘,再聊下去,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都得被提起。 宋阮挥挥手索性抬腿逃离,“不跟你扯,我自己回寝室。” 没走两步手腕被一股极大的力气攥住,骨头被捏的生疼,宋阮拽了两下没拽开,“手疼!” 靳越舟闭了闭眼,敛起神色开口,“是小组作业的事?和冯韦轩分在一起不高兴?什么主题,我帮你——” 他又知道了,什么都要一清二楚! “不要你帮我,也不要你管我。”宋阮的手腕被粗糙的大手死死禁锢住动不了,索性站在原地,眉眼耷拉,不骂靳越舟也不看靳越舟,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任凭靳越舟怎么问宋阮都不吭声,他气极反笑,松开手,“行,你回去。” 宋阮细瘦的手腕脱离掌控,只剩一圈勒住后的红印痕迹。 两人在湖边不欢而散,靳越舟钉在原地看着宋阮的背影一步步走远。 宋阮回寝室后,心情跌落谷底,脑子仍停留在争吵后的不愉快,全身笼罩着闷闷不乐的情绪因子。 张伦坐床下打游戏,机械键盘随他的操作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吴佳瑞在宋阮进门时瞬时瞥了眼,“宋啊,靳哥今天找你找疯了,你去哪了电话也不接。” “社团开会,没看手机。”宋阮心不在焉解释。 宋阮打开衣柜随便拿了套衣服,摘下耳朵上的外体机和助听器,小心地用白色软布包住放起。 寝室键盘的敲击声瞬间消失大半,只有右耳能听到一声半响。 宋阮进了浴室,刷卡拧动开关,温热的水从头顶倾泻而至,水柱从颈肩顺着白皙瘦弱的肩胛骨流下,汩汩流动的水声像是敲鼓不断刺激耳膜。 冲完澡,手臂内侧有点痒。 宋阮顺势挠了两下摸出鼓包,抬臂一看是几个红包,估计是站湖边太久没动,被蚊子叮了。 胡乱吹完头发,宋阮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去年没用完的花露水,还剩一半。扭开瓶盖,宋阮慢慢涂抹在手臂,清凉的薄荷味刺鼻,痒意缓解。 台灯柔软的白光打落,绿色的玻璃瓶反射亮光,持久不散的凉薄荷味在鼻尖萦绕,宋阮盯着瓶身,撇撇嘴,这玩意儿是靳越舟去年买的。 一天到晚怎么就躲不开了,宋阮心底垂丧。 今天一整天到底都是什么事儿啊,宋阮内心嚎叫。 几次三番的梦和内心莫名其妙的感触把宋阮绕的团团转,都是靳越舟惹的祸!宋阮一锤定音,给靳越舟定罪。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英语写作课的陈老师艾特全体人,发群消息通知明天不上课,往后延期补。连发三遍,没两秒,群里立刻有人刷屏: [老师我要上写作课!一天不上浑身不自在!] [又要一周见不到老师,想念想念甚是想念!] [老师你别走,俺要上课!] …… [陈老师:微笑.jpg记住你们了,下节课抽人即兴就你们几个。] [陈老师!!!!!] [老师!哭哭.jpg] …… 宋阮解锁屏幕,手指滑动,扫了一眼她们和老师插科打诨的聊天记录,心中思索周五唯一的一节课被取消,打算明天回家。 鉴于靳越舟对于发小过分掌控的恶劣行径,宋阮决定这次回家不告诉他。 提前收拾好衣物和电脑,隔天一大早起来,宋阮洗漱完和张伦招呼一声后就背着包离校坐车。 宋阮家地段偏僻,位处榆城不起眼的城中区,远离节节升高的繁华都市。当年榆城各区赶着拆迁潮流顺势发展的当头,房价一步登顶,唯独他家那块被遗忘此于地,变成城市发展版图上落后守旧的最后一块颜料。 他家那块没通地铁,每次回家得倒换两班长班公交。三个小时的车程,每班车都临近终点站。 因为起得太早没胃口加上坐公交容易晕车,宋阮干脆没吃早餐,肚子没一会儿就起了阵阵绞痛,到站换班车时,他在附近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胃里又直翻酸水。 早上八九点的温度不算太高,天空蔚蓝无云,阳光直直照射。宋阮压抑住翻腾的胃,再次灌了口水没吞咽当漱口。 坐上换班车,一路上脑袋又是晕晕沉沉,连手机都懒得从兜里掏出来看,时刻注意公交车上的扩音播报,终于在无数次启动和停车间听见桐林站。 抵达站台,老旧的城中区在烈日下呈衰败颓丧的模样,楼房墙面剥落,墙根荫处苔藓杂草丛生,楼房与楼房之间无数粗细相间的电线从头顶连接。 宋阮撑着一口气下车,轻车熟路穿进街区,碰见三个提着菜篮子结伴去菜场老太太,看见他后拉着不停说话。 这片地方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居民,宋阮是街坊邻居从小看到大的,从小模样乖顺听话,学习成绩又好,一路一蹭蹭蹭直蹦重点,是老头老太眼里的香饽饽。只要看见宋阮就恨不得说几句软和话,念叨他多吃点饭,几天没见又瘦了。 宋阮也不着急回家了,就乖乖低头站着,回了两句后问,“奶奶,我家姜老师没和你们约着买菜?” 林奶奶笑眯眯回他,“姜老师最近早上去公园练剑,练完就去菜场,没和我们几个老太太约!” “行了行了,不耽误功夫了,姜老师前几天还说想小宋了,你快回家去,她一个人估计在家!” 宋阮笑着应声,很有礼貌说奶奶再见。 林老太见着宋阮离去的清瘦背影,连声感叹,“多好的小孩,真是可惜,从小就没了爹妈。” 王老太闻言摇头,“谁说不是呢,七八岁家里就出事,得亏这孩子上进,不然姜老太命多苦,一个老太太把小孩拉扯大。” 其中的李老太对比自己家孩子更糟心,“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那小子砸钱上了个民办,一年学费贵死个人,最近又闹腾要出国,一天一个幺蛾子。” ……
第06章 他不是傻子 宋阮家就他和奶奶姜德烨两口人。 七岁那年,北方某个县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灾害,他爹妈一个消防员一个医生,在前线抗洪救灾的过程里不幸牺牲,队伍途经下庄河,救出一批小孩,突遇大雨急流,躲避不及被冲走。 七岁的宋阮不懂什么是烈士,只记得妈妈临走那天赶回家匆匆收拾衣物,抱着他连亲了好几口,告诉他妈妈出差很快就会回家,随后自己被托付给奶奶照顾。 半个月后,宋阮没等到爸妈,只等来两个顶着白色假花的黑白遗照。 叹气、同情、悲哀出现在所有陌生人的脸上,有人摸着宋阮的脑袋,安慰他爸爸妈妈是烈士,是大英雄。 宋阮眼睛噙满泪水,不知哭了多久,薄薄的眼皮因泪水浸泡一片红肿,不敢回话,怯懦跟在奶奶身后。 葬礼由当地政府操持,无数人事后慰问,奶奶姜德烨从始至终给外人冷静自持的外表。只有宋阮清楚,老太太得知消息后一夜白头。 葬礼之后,宋阮没被送去其他亲戚家,姜老太申请延迟退休,作为返聘教师重新回校教书养活宋阮。 宋阮因年幼时做手术耽误一年上学,父母去世后老太太怕他受不了打击,又休学一年。最后拖至八岁才开始正式上小学,也正是他上小学的同年,靳越舟一家搬到宋阮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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