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关心遗嘱上的具体内容,见到此时袁玉行的状态,能猜到张家那些事大约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让老人下不了葬。 那就足够了。 “不叫了,是挺像在变着法骂他的。” 袁玉行也笑:“老张他平时脾气是好,但凶起来还是挺吓人的,万一以后在下面碰见了,找我麻烦怎么办!” 正午明媚的光线里,空气在淡淡的笑颜里寂静了片刻。 “张叔叔写遗嘱的时候,已经认出了你,也大致猜到了我们的来历吗?” “是啊,具体的估计猜不中,但肯定是知道我们来自未来了,我都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脑子还这么聪明,他从小就这么聪明……” 在老人的喃喃声中,郁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一个笃定的疑问句。 “袁叔叔,你在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个瞬间,是不是自己选择了变回原来的模样?” 袁玉行怔住,半晌后,问:“哎,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能选?” 郁白说:“不,是因为我们在看到你恢复正常,而且穿着出席葬礼的那身衣服之后,都很震惊,可你却只顾着检查手里的遗嘱,看上去对自己的状态一点也不意外。” 即使有过会恢复正常的心理准备,也该下意识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 毕竟之前在返老还童的时候,他的衣服并没有变,当时多亏严璟贡献出一根皮带,才勉强帮小男孩挂住了完全不合身的衣服。 袁玉行听得止不住笑:“你也够聪明的,怪不得老张跟你这么聊得来……” 在微笑中,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深深浅浅的慨然。 “我一直忘不了回来那一刻,那真是一种太奇妙的感觉,四季好像一起在我眼前出现了,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声音,但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可以选,知道可以继续当小孩,或者变回老头的样子。” 当走过那道隐隐存在的,隔开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大门时…… 怅然若失的旅人,会见到什么呢? 何西说看到了好多好多星星。 严璟说看到了黑暗里飘着大雪,和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纸飞机。 而袁玉行看到了四季,和一种与岁月有关的玄妙选择。 那几乎等于人生能重活一次。 郁白轻声问:“能重来一次不好吗?” “那当然好啊。”袁玉行语气平常地说,“变成小孩是挺好的,那阵日子我腿脚可利索了,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 “可是啊……” 在那段纷飞流转的四季里,他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世界无边无际,他孤身穿行。 袁玉行失神良久,话音里渐渐染上温和的怀恋。 像极了那个曾站在书房窗前含笑看雪的老人。 “我这一辈子不算精彩,也不怎么成功,可也足够珍贵了。” “五十年实在太长,我不想再过一次了。” 急脾气的老头最后笑着说。 “因为我在盼着把全部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去告诉他呢!” 话音落下,阳光中盘旋的尘埃那样静。 郁白离开十一层,经过楼梯回到久违的十二楼时,心情恍惚了很久。 他许久没有开口,脑海里盘旋着太多复杂的感慨,习惯性去口袋里摸钥匙。 叮铃作响的钥匙声打破了寂静。 也让郁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谢无昉同样很久没有说话了。 于是他有些好奇地转头看过去。 身边人那双独特的灰蓝眸子微垂着,被细碎发梢与眼睫遮住了些许,看不分明。 似乎也沉浸于某种绵长的思绪之中。 谢无昉在想什么? 他会对袁玉行的选择有所感触吗? 在那一瞬间,拥有永恒的神明,窥见了在短暂岁月里沉浮的人类。 郁白没有犹豫太久,坦然地将好奇问出了口。 “小谢。” “嗯。” 并肩而行的男人停下脚步,侧眸望去,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明媚眼眸。 “你在想什么?”
第092章 美丽12 楼梯间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经过。 灰色的防火门紧闭着,门上写有数字十二的标签已经陈旧破损,刚走过楼梯的两人尚未推门离开,身后螺旋状的步梯仿佛无限般往下延展着。 在郁白有些突然的问题里,谢无昉没有思考太久。 “我在想……”男人说,“人类都很聪明。” 他语气平静,郁白却怔了怔。 听上去不像是为袁玉行的选择发出的感慨。 因为那双灰蓝明净的眼眸里,有认真,有困惑,有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怅然。 任何一个得知袁玉行选择的普通人,心头都会漫过的,或多或少的怅然。 谢无昉到底不是人类。 和之前一样,祂仍然对周遭上演的那些爱恨悲欢,没有什么动容。 神不理解人类世界里的许多事,更不理解人类生命中那些平凡又深刻的点滴。 方才还迫不及待提问的人类,心头无端漫过一丝失落。 郁白收敛思绪,接着谢无昉的话问下去:“聪明?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类很擅长虚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撒谎、演戏,还有想象,本质上都是虚构,对吗?” 郁白对这个答案始料不及,连表情都呆了一瞬,本能地应声道:“对。” 想象是脑海里的虚构,撒谎是言行上的虚构,演戏则是以某种蓝本规范着言行的虚构。 “我却不会虚构。”谢无昉平静的声音渐渐暗下去,“……也不明白要如何学习。” “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 闻言,郁白愣了好一会儿。 他被谢无昉问住了。 作为人类,活了二十二年,他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需要学习虚构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的。 若是想构思出一篇精彩绝妙的小说故事,的确需要学习,但在作文本里写下以“长大后我想当……”为主题的作文时,却不需要问老师:我该怎么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样子? 每个人都会虚构,只是擅长的方向和程度不一。 这就像是人类的本能。 ……或许不完全是。 尚在咿呀学语的幼儿,显然是不会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模样的,也不会用谎言来讨好爸爸妈妈。 所以,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呢? 郁白想了很久,浅淡眸中也涌动起了认真、困惑、种种思绪。 最后,他有些恍然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 郁白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次轮到我对你说不知道了。” 不会撒谎也不擅长想象的谢无昉,在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会很诚实地告诉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学会虚构的,”郁白认真地说,“只知道是在长大的路上,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谢无昉静静注视着他,沉默片刻后,低声问:“只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可以学会吗?” “……应该可以这样说吧。” 反正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类是像谢无昉一样,完全不会虚构的。 不过,祂为什么忽然对“虚构”这件事这么好奇? 郁白想了想,索性直接反问回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因为刚才被袁老头浑然天成的演技深深震撼到了吗? “我想和人类一样学会虚构。” 谢无昉的语气认真而坦率。 “学会想象、演戏,和撒谎。” …… 郁白又呆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是他第一次听谢无昉说起自己想要做什么。 前两项听起来都算正常。 但是,天真的神明用如此坦然的神情说想学会撒谎…… 那他到底是应该大力支持并给予指导,还是应该果断劝阻以打消念头呢? 支持好像不太对,劝阻也不太对。 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太对。 郁白突然生出一点幼儿园老师听到小朋友奇异发言时的迷茫。 又迷茫又好笑。 所以他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其实……”郁白说,“在之前的某一个循环里,你学会过演戏。” 总算换成谢无昉始料未及。 “真的吗?” “真的,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不算是真正的学会……你跟我来。” 五分钟后,郁白家的客厅里,舒适的沙发深陷下去,空气里漂浮着热闹的对话声。 两人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随机选中的电视剧。 “演戏有两种含义,有一种跟撒谎类似,是装成别的样子,就像刚才的袁叔叔那样。” “另一种是真正的演戏,在各种各样的形式里,电视剧、电影、戏剧……演员们努力表演出剧本中角色的状态。” “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两个演戏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旁边有没有摄影机镜头的区别而已。” 郁白抱着靠枕,姿态惬意地窝在沙发上,向身边人解释着那个循环里的经历。 “那次我们俩都被挑去演了有台词的小配角,你学得很快,表现比我好很多,我那时候还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在循环里,你未来肯定能成影帝。” 谢无昉听他说着,又看着电视中人们卖力的表演,不太确定地问:“我是看了剧本就把它演绎出来了吗?” “不是。”郁白摇摇头,“所以我前面才说,可能不算是真正的学会。” “我当时跟那天在片场的导演说了,我们都不会演戏,但他是觉得我们俩的形象都比较特别,很适合那两个小角色,所以演技无所谓,能摆个表情讲完台词就差不多够了。” “因为你的角色比我那个稍微重要一些,导演就特意给你看了一个其他戏里的片段做参考,告诉你学那个人的感觉就可以。” “然后你的确做到了,只看了一遍,就学得一模一样,把导演都惊到了,而且整体效果还更好。” 因为比那个演员帅多了。 那时的郁白没有深思,单纯觉得谢无昉的学习能力果然很强,连演戏也不例外。 如今想来,那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演戏。 而是模仿。 出色的演员一定具备很厉害的虚构能力,才能将文字的描述转换成流动的现实。 闻言,谢无昉眼中不确定的疑惑才散去,轻轻颔首。 他看着电视屏幕,想了一会儿,问:“在那个时空,我们为什么会去影视城?是你对演戏感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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