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轮回台上安静极了,唯能听见五方群山上的飞流鹤鸣,时谨礼仰面朝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相似,延伸而出的轮回台如鸟喙,细长无比,悬在轮回上方。 他急促地呼吸着,听见跟来的鬼差朗声道:“吉时已至——” 一道落雷毫无预兆地劈在轮回台上,被牵引而来的鬼魂吓得尖叫,时谨礼望去,见轮回台正对着的南山被电光照亮,山腰广阔的平台上,有着一座破败的茅草屋。 站在轮回台四周的皆是阎君亲兵,她凌空一挥手,又一道雷落,伴随着阎君高厉的疾音一同响起:“十殿转轮王薛礼何在?” 电光闪起又落下,深不见底的轮回上飘起细雨,雨丝落入深渊,仿佛被巨兽吞噬。黑暗之中,茅草屋的缝隙里亮起一道昏暗的烛光,转轮王薛礼手持弱灯而出,朝阎君一礼。 鬼差见他出来,当即隔着轮回唱道:“生死相续,不求解脱。万物轮转,不复前事——” 五山之间的轮回深渊下光芒闪动,红甲阴兵解开第一只魂魄手上的枷锁,将它推至无法转身的轮回台上。那鬼浑身颤抖,惊恐地想要回头,却在一股力量的推动下缓缓向前。 “猪羊犬马,偿万方罪!” 鬼差翻开第一页名册,目光凛然,它望向轮回台那一侧的转轮王,厉声高喝,“畜生道开——” 悬崖下深渊中的团雾迅速膨胀翻涌,转轮王手中的一点油灯亮起暗蓝色的火光,一滴灯油自盏中滑落,坠入深渊之底,轮回中猝然亮起蓝色电光,大风乍然而起,竟直接将台上那鬼吹落而去。 那鬼的身体在坠落轮回台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的双耳猝然变大,挂于头部两侧;五指渐渐闭合,化为两体,它的口中发出哼哼两声怪叫,迅速被诡异的暗蓝色团雾吞噬。 第一只鬼如枯叶零落,无法抗拒地掉下了轮回台,这些鬼魂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到面临此等力量时甚至无法做出任何挣扎。 余下的鬼魂都害怕极了,它们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鬼差却不为所动,它如一架毫无感情地机器一般翻开名册第二页,高声唱道:“生老病死,红尘来去。孟婆汤饮,三世缘尽——” 转轮王手中油灯的火焰又变回了正常的橙黄色,一点灯油滴落,刚才和阎君搭话的女孩两步走上轮回台,朝着剩下的几个鬼一笑:“走啦!” “凡人道开——” 女孩面朝黑空,大张双臂,她后仰下落,大声喊道:“祝我这一次旅途愉快!” 她的话音还未落,轮回中的黄色团雾就淹没了她的身体,后头的鬼见她如此乐观,也定了定精神,低声说:“不就是阿修罗道吗,总,总比畜,畜生好吧……” 红甲鬼差冷笑一声,解了锁链,把那还在自我安慰的鬼拎上前,直接单手扔上了轮回台。 山间的风忽疾忽徐,将时谨礼的长发吹乱,他静静地看着高声唱诵的鬼差、一个一个掉下轮回的身影,过了很久很久,才粗喘着、慢吞吞地问阎君:“当年悯华跳下去的时候,轮回谷里……是什么颜色?” 阎君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意外,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随风而飞的碎发,轻声说:“红色。” 六道之中,红色最为血腥,象征着与天相抗衡的恶鬼,时谨礼眨了眨眼睛,他感到疑惑、感到不安,却又意外地松了口气。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悯华入饿鬼道,祂是祂,我是我。 但这个小小的希冀很快就被打破了,阎君垂眼向下看,纤长的睫羽在她的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已经活了千百年了,见惯了这世间的生老病死,生命是那样脆弱,她早已麻木不仁,却又在此刻觉得自己无比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轮回下的红雾,轻声说:“但有一只鬼,舍命送祂入了凡人轮回。” 时谨礼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眉心的那一点印记光芒闪烁,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他躬下身,咬紧了后槽牙,用手捂住胀痛的眉心,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本不属于他的眉心金光遮住。 金光闪耀,从他的指缝间射出,照亮了轮回周围黯淡的群山,时谨礼的脑海中又闪现出许多画面,他痛苦地紧闭着眼睛,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场景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一世又一世的折磨,魂魄不全的悯华变成人后是那样的痴傻,他短命早夭,一次次亡故,受尽人间生老病死。 这是诅咒,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吾儿,这是天道对你的诅咒。 惩罚你同情恶鬼,悖逆天道。 离开阴间的阎君去往南方,在飘渺的南海上找到那座孤山,面容姣好的鬼母与她并肩而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分明就是他的母亲。 深夜的医院中,阴风骤起,他的父亲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唯见已经没了气息的母亲。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阴魂脱离了那句已经断气的身体,身穿黑裙的魂魄飞向窗外,与那六十位汇集云端的天神、无数阴风中窥伺的群鬼共同注视着那个被抱起的婴儿。 他猜到了,本该如此,合该如此。 他出生时为什么万鬼来朝、六十岁星为什么从小护佑他、张席玉为什么贸然找到他家,还有任他驱策的枯荣鼓、阴阳剑,以及从小到大供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庇护过他的神仙。 悯华啊悯华,时谨礼双目含泪,不知道那到底是疼的,还是恨的。 他抹掉泪水,咬牙切齿,心想那我算什么呢? 一个该入恶鬼道的罪人?一个天道惩处下的幸存儿?还是一个潜藏于世的犯罪者、一个被寄予重任的替代品? 我不被认可的努力、我所得到的一切、我所痛恨的那些,难道,都只因为我是悯华吗? 他仰面望着漆黑孤寂的天空,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难道我的母亲,也不是人吗?” 阎君沉默良久才轻声说:“你于鬼母有恩。” “我于她有恩,还是与她有怨?”时谨礼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还得对她感恩戴德,感谢她在生下我之后,没有将我吞入腹中?” “悯华——” “别再叫我悯华!”时谨礼打开阎君伸来想要安抚他的手,他长发散乱,垂于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急促地喘息着,“我不是悯华,悯华早就死了,死了!” 他眉心的那一点神印猝然爆发出金光,时谨礼痛苦地跪倒在地,身后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慈悲而又庄严的六臂法相。 轮回台周围的群鬼看见那六臂法相,不住后退,却见那金光法相猝然一闪,竟随风散去。 时谨礼近乎崩溃,轮回台在他的影响下疯狂颤动起来。一道道天雷劈下,伴随着悯华法相的消失,时谨礼的魂魄剧烈颤动,身体逐渐透明,竟有消失之势! 阎君的瞳孔骤然一缩,她一手拽住摇摇欲坠的时谨礼,冲着轮回两边的阴兵厉声大喝:“去找黑白无常,不,去找鬼王,去找他来!愣着干嘛,去啊!” ---- 感谢阅读
第69章 阴阳游(十三) “真君,你见过东岳女帝吗?” 滚出去,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 “悯华,此子绝非善类,汝当慎待之。” “好个悯华,来此处找我麻烦吗?!” 什么悯华,我不是,不是,滚,都滚! “罪神悯华,汝可知罪?” “放肆,你要违逆天道吗!” “儿啊,回头吧!” 我不是悯华,我是时谨礼,我是人,我只是个凡人—— “我不是!” 时谨礼猛地睁开眼睛,正在边上换水的护士被他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哐当一声打翻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托盘。 “哎哟……”护士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心有余悸地看了时谨礼一眼,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托盘和药品,“醒啦?” 时谨礼坐在病床上剧烈地喘息着,他胸膛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额上的青筋还没下去,突突直跳。 护士收好撒了一地的棉签,心疼地嘶了一声,转身要拿出去丢掉,时谨礼一把拉住她,喘息着问:“这是哪儿?” “医院。”护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到挂在病床边的药瓶上,示意他看。 时谨礼仰头看了一眼正慢慢往下流的点滴,不确定地问她:“阳间?” 护士看向他的眼神起了些变化,似乎在判断这人是不是低血糖太严重把脑子给弄坏了。 几秒钟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端正了自己的专业素养,微笑着说:“是,您的家人送您过来的,您只是有些低血糖,不严重。”言外之意就是没到要死的程度。 地府一游恍若南柯一梦,最后是怎么回来的时谨礼已经记不清了,他垂下头,目光迷茫,护士见他那样没敢走,站在病床边上守着他。 我都干什么了?时谨礼茫然地想,他们好像说我是悯华…… 我是悯华?那我自己供了自己二十年? 他猛地一甩脑袋,护士忙伸手,时谨礼如遭电击般猛地抬头瞪着她,护士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悬在半空没动,僵硬地停在他面前。 “谁送我来的?”他问。 护士努力平稳情绪,说:“他自称是您的侄子。” 杨智啊,时谨礼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摆手请护士出去。 “对了,”护士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回头,说,“刚才董事长夫人打电话来,说您的姑姑要来看您,应该快到了。” “知道了。”时谨礼说。 等护士关上门出去,他立马张开双臂倒进病床里,吊针管子被他扯得来回晃,带着针头扎得他嗷嗷疼。时谨礼嘶了一声,又动作轻微地爬起来,伸手去按铃。 没过两秒,刚出去的护士又推门进来,假笑问您怎么了? 时谨礼一抬手:“麻烦你把针拔了。” “您这瓶葡萄糖还没打完呢。”护士笑着说。 时谨礼稍稍提高了音量:“拔了。” “拔什么拔!”李太太的声音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来,时谨礼啧了一声,见他姑挎了个喜马拉雅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红润的周太太,“你给我好好打完了!” 她身后的周太太低声交代了几句,护士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留下时谨礼和他姑及他姑闺蜜三个人张飞穿针。 “时谨礼,急死我你就好了是吧?” 地府里还有事情,游执指挥杨智把时谨礼送到了周太太家的医院,然后预判了时谨礼的预判,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姑,成功把准备跑的时谨礼强留在了医院。 “要不是人小游打电话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大侄子已经被送医院了!你要干什么呀?造反是吧?想气死我是吧?”
97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