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殿中六十六扇琉璃宝窗应声震碎,香炉灯台、斗帐花幔皆被狂风骤雨掀翻在地,檐上金铃疯魔般地摇颤不停,仿佛要把听者的耳膜与血肉都搅碎一般! 难陀护法将那缨枪轮过地砖,发出一道刺耳的“咯吱”声,他朝身后的武僧作了个手势,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笑道: “丞相大人身在高堂,醉心权术久矣,这双握惯了笔杆子的手想来已然提不动刀了,去!你们几个先去给他热热身手,让他回想一下杀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第51章 雨锈(九) “我数三下,殿下你往回跑,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 沈长风从石壁侧边抄来一盏长明灯,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几块松动的地砖,随时准备将灯里烧得滚烫的鲛油泼下去。 “三、二、一!!” 钟淳脸色发青地拔腿就跑,脚底卖力地都快跑出火星子了,忽然听见后头荡来一道中气十足的惨叫声: “……烫烫烫烫烫死我了!!我嘞个亲娘啊!!——” 他实在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地砖底下钻出了个人模人样的东西,披头散发地看不清长相,但那肥硕的身躯活像只偷吃油水过多而重度积食的肥耗子,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地缝之间。 沈长风看清那人面容时,额上的青筋陡然暴起,一把攥住那东西的衣领,暴喝道:“是你!??你不是被霍京关起来了吗,怎么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 钟淳闻言也好奇地溜了回来,只见那“肥耗子”见了沈长风却更像见了鬼似的,迫不及待地想把脑袋往地底下缩,奈何他的身材过于魁梧,脖子又被沈长风制住,浑身皆不得动弹,只得哀哀地陪笑着: “唉哟……这不是沈、沈大人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肥耗子”竟是众人苦苦找寻已久的桂州太守乔泰本尊! 沈长风见着他简直火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积攒的涵养被怒气焚烧殆尽,跟拔萝卜似的将那乔太守一把拔了出来,掐着他的脖子冷笑道: “先前我去桂州之时是谁主动请缨将我们带去‘剿匪’?最后又把一群人跟耍猴似的耍得团团转?——” 乔泰面色涨红,连连摆手道:“……咳,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当时那不是身不由己嘛!那刘刺史盯着我呢,我若敢有什么动作,当时便被乔家那些恶霸乱棍抽死了!又怎能有契机被押送到上京,咳……同大人您一道被困在这种鬼地方啊!……” 沈长风闭了闭眼,忍着怒火将他放下:“当时你找个契机同我们一道走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乔泰油滑的官腔又不经意地从嘴边泄了出来:“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 他那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瞄到一旁看戏的钟淳身上,陪笑道:“嘿嘿,这位模样俊俏的小郎君是?……” 沈长风依旧不给他好脸色,黑下脸道:“什么小郎君,这是当朝十三殿下!” “原来是十三殿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瞧瞧这模样,仪态雍容典雅,贵气浑然天成——” 钟淳头一回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但面上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乔大人,奉承话就免了,你是怎地从下边……呃…窜出来的?” 乔泰回道:“唉,这就说来话长了……先前我被那群金吾卫押得好好的,突然就被那个刀疤脸掳到了这艘船上来,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被关在那了,我顺着里头的耗子才找到有水的地方,拿竹杖往上戳了戳,感觉那顶上不太牢固,于是我戳着戳着就戳出了一条道儿。” “这里头的虫子也忒多了,本以为能直接顺着道儿爬到外边去,没想到转悠了老半天,还是在这地宫里兜圈呢——” 沈长风拾起长明烛道:“行了,这次大家犯险都是为了寻你,不然那二十多个金吾卫也不会被霍京活活烧死了,既然已经寻着你了,便没必要再涉险了,赶紧找找出去的路吧。”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乔泰也不好意思再腆着脸卖笑了,老实地跟在沈长风身后慢悠悠地走。 钟淳跟在他的身边,主动凑过去道:“乔大人。” 乔泰怕被沈长风听见,惶恐地低声道:“……我的天爷……此声‘大人’可万万担当不起,殿下有何事尽管吩咐就行……” 钟淳也跟着他小声问道:“……你先前同江左乔氏那伙人不是一丘之貉么,怎么突然想起要检举他们了?” 他曾经在书斋偷听张鄜和温允的谈话,说这桂州一带虽然明面上一副河清海晏的富饶景象,但私下确早已成了一副乌烟瘴气的“官阀相护”的圈子。 桂州的大小官员,上到衙门刺史,下至巡街的卫兵,多多少少都和东阳乔氏有着沾亲带故的牵连,这些年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有些人经年累月地被这腐气一道蚀化了,有些人虽有颗清正廉洁的赤胆心,但在这土匪窝中待不到多久也被逼得辞官致仕了,而乔泰能在这“圈子”中混得一席之地,却并非靠着他那三寸不烂的油嘴滑舌,应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小殿下你有所不知,我若再不揭发他们,只怕这报应该要降到我乔某人头上了。” 乔泰苦笑道:“说来真是惭愧啊,小人早些年钻了官盐私贩的空子,赚着了一些小钱,又因着正好姓乔的缘故,便逐渐同那东阳乔氏攀上了关系,最终坐上了这太守之位。” “嘿!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位子,偏偏被我这大字不识一字的乡巴佬给坐上了,你说这世道离奇不离奇!” 他说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讽意:“我乔某人自诩是‘小贪’,向来做事都是取之有道的,可未曾想到这乔家吃了一点甜头后愈发无所顾忌起来,仗着那已当上国舅爷的家主,一举将成千上万亩的公田都给私吞了。” “殿下自出生起便未曾离开过京城,可能对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处境所知甚少。在我们桂州,有八成人家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这乔氏不仅将他们的地吞了,还将人家抓来做奴隶,这不仅是要断人财路,还是要断人生路啊!——” “今年三月大旱,许多人失了地,便成了飘无定所的流民,可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竟连朝廷下放的赈灾款都贪!……我想不出办法,只好让那群农民扮成匪寇,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跟朝廷讨些军饷来暂时安置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了。” 钟淳听罢亦是心头一凉,张了张嘴,但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也跟着沈长风一道沉默了。 “方才来这里的路被堵死了。” 沈长风蹲下身,用从乔泰奉上的竹棍朝那石壁上四处戳了戳,机关暗门没摸着,反而又戳出一窝仓皇逃窜的毒虫来。 “再找找其他路吧,这儿的楼房之间应当都有暗道相连,不可能全部的道都走不通。” 钟淳望着那石壁上窸窣爬动的甲虫,一时走了神,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鄜。 不知道那人现下在做什么。 若是他知晓自己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是会皱着眉生气,还是会为自己担忧呢?……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时,脚底不知踩着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只闻突兀的“咔嚓”一声!整条黑漆漆的地道仿佛跟被烧化的烛油一般快速地往底下塌陷去!—— “殿下当心!!” 滚滚烟尘霍地在天地间腾升开来,沈长风瞳孔骤缩,眼疾手快地拦住了钟淳的腰,下意识地将他整个人护在怀里,两人顺着崩裂的地道重重地往下滚去。 而乔泰便没那么好运了,一路鬼哭狼嚎地被碎石给颠簸到了底下,也幸亏一身肥膘皮糙肉厚,不然若是寻常人从那高度摔下去,不折断几根骨头也得被磨掉一层皮。 “噗——” 只闻什么东西蓦地咬穿皮肉的声响,头顶传来一阵忍痛的粗重抽气声。 钟淳猛地一抬眼,却见沈长风一张俊脸已然血色尽失,额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左手紧紧地捂在右臂之上,好似有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 “沈将军!!” 他见沈长风咬紧了牙关,大喝一声从右臂吃力地甩开一个生着尖角的东西。 乔泰看清那玩意的长相时也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一只通体黝黑、长满了一嘴尖齿的翅虫! 这鬼东西就连被甩开时,嘴中还死死地咬着沈长风的皮肉,双目还泛着诡异的猩红。 “啧,昨日还同一个男人吻得难舍难分,今个儿转眼便对着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亏我还以为碰见了个不谙世事的雏儿,岂料原是个人尽可夫的主儿。” 却见霍京正抱着臂站在不远处,一双刀锋般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长风与钟淳,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与微微泛肿的唇上流氓般地盯了片刻,哼笑着拖长了声调: “……殿下,噢……殿下——好啊,看看这船上都来了哪些个贵客,什么丞相、将军、殿下……各路神仙都统统招来了,乔泰啊乔泰,没想到你这窝囊废竟还有这种本事——” 乔泰原本正龇牙咧嘴地捂着肿起来的伤处,见自己突然被点了名,看了看光荣负伤的沈长风,又看了看一身腱子肉的霍京,咣当一拍脑袋,顿时又谄媚地挪到了霍京身边: “大人这是说得什么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霍京斜着眼觑他,冷笑道:“方才又是谁趁我不在时偷偷溜出去的?没被那些虫子一窝吞了也算你福大命大!” 乔泰立马殷勤道:“我若不是偷偷溜了出去,又怎会碰上那两人呢?若不是碰上那两人,又怎能将他们特地引来大人您这儿呢——” 钟淳听得浑身气血都往脸上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乔泰!你!!……” “你倒是机灵,行了,你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霍京眯起了眼,将腰间那兽皮铁鞭腕在手上摩挲,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淳:“比起无甚用处的小小太守,教主定然会更喜欢有价值的殿下你一些。” “殿下可知你身边那位小将军方才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被金翅虫吸了血的人若是一日之内得不到医治,那条宝贵的右臂可算是要废了,他对你这般舍身相护,殿下可得好好想一想,你做什么能报答人家这番赤胆忠心啊……” 只闻“嗡嗡”一声震鸣,钟淳骤然抬首,腰间的断红霍然出鞘,似一条灵活的游蛇般电一样朝霍京的喉间袭去! 霍京见状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身子一斜,摸向了皮鞭上嵌镶的血玛瑙,那兽皮铁鞭霎时跟炸开了花一般,生出了无数根令人望之生寒的尖刺! 他信手扬鞭,鞭尾牢牢缠住了钟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断红,唇角一勾:“小殿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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