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仪又问:“是今日才出现的情况吗?” 侍女边拭泪边道:“是、是……奴婢不敢欺瞒大人,以往那猫儿赖床到巳时便醒了,断不会过了晌午还不起的。” 张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床,只见秋香色的纱帐之下,那只棕红色的胖猫儿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姿势,四仰八叉地露着个黑不溜秋的肚皮。 他伸手抚上那圆滚滚的肚子,感觉到掌心之下隐约有微弱而平稳的呼吸,朝陈仪道:“你可请了大夫?” 陈仪有些担忧地回道:“请了,只不过那几个大夫看来看去,又是诊脉又是翻眼皮的,也瞧不出有什么毛病,只说兴许是玩儿太累了犯困,多睡几日便好了。” 张鄜的声色愈见冰冷:“这群庸医——” “明日你去城里的兽医馆中贴告示,和他们说一旦治好了要什么赏赐我都应允。”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暄闹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被掼到地上似的。 陈仪推开门,只见一片茫茫夜雨中,几个侍童手忙脚乱地提着几个熏黄的纸灯笼,似乎在追赶着什么人。 “公子!——小公子——” “不可啊!你禁足的时日还没到呢———” “放肆!凭你们几个下人也想拦我!都给我下去!……” 只见张暄满脸焦怒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宝蓝色的巾袍被雨淋成了深黛色,湿蔫蔫地垂在他身上。 他一眼望见纱帐后那条若隐若现的大尾巴,便急慌慌地冲了过去,一头掀开了帘子: “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怎么样了——” 一身湿透的陈勖这才从门外追了进来,看见一旁站着的张鄜,忙俯身行了个礼,歉声道:“丞相……小公子他跑得实在太快,我们没拦住……” 张暄这一身跟从井里捞出来似的,浑身的衣裳都在往下滴着水,张鄜朝身侧的侍女低声道:“去给小公子取套干净的衣裳。” “奴儿三三……” 张暄跪趴在床前,紧紧地握着胖猫儿一动不动的爪子,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他今个儿还在自己屋里罚抄阿父定下的课文,掰着手指算自己还有几日能出去和奴儿三三玩,却听见屋外的下人们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猫”、“死了”之类的话,心下便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直到傍晚时,他才趁着陈勖不注意偷偷冒雨溜了出去,谁知却看见奴儿三三如今这副了无生息的模样! “暄儿——” 张鄜伸手想将张暄扶起,殊不知却被他一手打掉: “都是阿父的错!!——” 张暄双眼通红,委屈地看着面前的父亲,头一次不顾守礼地朝他哭喊道:“奴儿三三在我这的时候都好好的!都是阿父将他抢了去,又没照顾好他,奴儿三三才会、才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你天天就知道上朝!下了朝就只待在书房里,都没空陪它玩乐!” “奴儿三三变成这样全是你害的!!!”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侍女侍童纷纷跪在了地上,陈勖更是慌张地跪地朝张鄜道:“……大人!小公子他思宠成疾,口不择言,气急之下才说出这等胡话来!求大人宽恕小公子无知之罪!”
第19章 绿蚁(三) 张暄单薄的哭声在这静寂的雨夜中犹为刺耳,仆人们都敛声屏气地跪着,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过了半晌,张鄜才叹了口气,朝他们道: “都下去吧。” “是。” 下人们悉数退去,最后离去的陈仪驻足了片刻,将屋外的阑风长雨静悄悄地掩在了门外。 桌上的那盏短檠灯扑簌簌地燃着,将张暄那张泪涕交加的小脸映照得分外可怜。 “暄儿,到阿父这里来。”张鄜坐在竹榻上,主动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张暄方才那连哭带吼的一嗓子本就是顺带宣泄自己被关禁闭的不满,喊完之后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筏,整个人又瘪又懵,眼见着他阿父竟没朝自己冷脸发火,便忙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跟了过去: “阿、阿父……” “方才吼了您……对、对不起………” 张鄜将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小魔头扳正了身子,用一块澡巾将其兜住,低着头给他擦起脸来:“这是我罚你禁闭的第几日了?” “第二十五日了!……” “我先前罚你抄的《策论》可有用心在抄?” 小魔头蔫蔫的,主动辩解道:“您罚我抄的那些书,我都有好好在抄,一天也没懈怠!不信……不信您问先生!问陈勖!……” “阿父没有不信。” 张鄜擦去他眼眶凝着的泪:“不过,既然离当日约定期限只余短短五日,暄儿今晚怎地会不顾陈勖阻拦偷跑出来?” 张暄闻言心头一酸,眼睛巴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那只胖猫儿。鼻尖又忍不住地冒了红:“因为我偷听到他们说……他们说、说奴儿三三死啦!” “我、我不相信,我在小院里熬了这么久,分明只剩五日就能见到奴儿三三了,它怎么能死了呢!听下人们说奴儿三三近日里都是和阿父一起睡觉的,于是我就……呜……就自己跑来阿父的卧房了——” 张鄜轻轻地道:“它没死,只是睡着了。” “不信暄儿自己去摸摸看。” 张暄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掀开帘帐低着脑袋看了一会,随即又将掌心放到那胖猫儿的肚腹之上。 直到感受到那儿传来微弱而平稳的呼吸时,他才破涕为笑地惊喜道:“没死!奴儿三三没死!——” 小魔头兴奋地将胖猫儿翻来覆去地揉了几圈,却见它仍是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全无往日里翻他白眼的神气嚣张,不由有些失望: “可是它为什么不醒过来呀……” 张鄜也侧过身,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只沉睡的猫儿。 良久,他才道: “……阿父也不知晓。” * 三日后,上京这场翻天覆地的暴雨终于有了歇止的预兆,久经浩荡的人间亦从水深火热之中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虽还是阴雨绵绵的天,但仲夏的闷暑气却被狠狠地削去了七分,连迎面拂过的风都透着丝丝密密的凉意来。 外边天还未亮,钟淳便秉着烛火在置衣的箱柜前挑挑拣拣,最终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件象犀白的暗纹锦服。 这件衣裳是过年时皇帝赐给众皇子的礼服,他一直没舍得穿,在衣橱里积了几个月差点儿憋出霉来。 他一面将那繁重的罗袍层层叠叠地披到身上,一面捡起桌上躺着的鹅黄束带系在腰上,待穿完一整套华衣,已被闷出了一头的汗,不由在心里感叹良久: 就穿衣裳这事儿而言还是胖猫儿方便,每日即使在府里裸奔都没有人管—— 似是闻见了屋内的动静,秦姑姑提着灯往里头一照,正好照见披头散发的钟淳在系腰带,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朗声笑道: “……哟!怎么回事?今个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殿下竟起得这么早?” 钟淳见她来了,双眼放光道:“姑姑您来得正好!快来替我梳个发髻,要高一点、精神一点的——” “怎么,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秦姑姑娴熟地捧起钟淳的长发,拈了条玉色发带将其半束了起来,正好在镜中看见他穿的锦服,奇道:“这一年到头都未见你穿过几次,怎地还想起穿这件衣裳了?” “这是我病愈后第一次上朝,得给父皇留个好印象嘛……”钟淳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虚地绞了绞衣带。 谁知秦姑姑听了竟毫不留情地“噗嗤”笑了出来:“还好印象呢!以往是谁每日上朝都迟迟赖在床上不起,非要人把寝被掀了才肯睁眼的?” “又是谁连着五日都穿着同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去国子监上课,被先生们说了都还不害臊的?” “唔……” 钟淳看着铜镜里衣鬓端整的自己,白净的双颊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总之……咳……总之,我以后都要给父皇留下好印象,姑姑您将我打扮得端正些就是了。” 秦姑姑话音含笑地应了一声,但精明如她,又岂会听不出她家小殿下语中的支吾之意,望着那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小该,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感慨。 原来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已不知不觉中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只是不知……小殿下思慕的是哪家的姑娘? 太平殿中,顺帝着一身明黄冕服,执着奏折高高在上斜倚在龙椅上,一语不发地听着座下群臣依次谏言。 “禀圣上,此次京畿暴雨共计有二十三亩粮田被淹,上百处房屋被毁,工部已派人前往峻县复堰治水,目前太康渠、永乐渠、申安渠、怀定渠四渠已修缮完毕,峻河堰正在修筑当中。” 钟淳听工部尚书何进话语一滞:“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顺帝近日不知食了哪位道医献上的“大补丸”,面色与气血比从前活络了许多,精神气也日益渐长,望上去颇有几分年轻时英姿勃发的余劲了。 “只不过……修筑这峻河堰需要凿山引水,只有凿开京畿西麓的玉龙山,修建多个槽道与洪道,才能引出暴涨的河水,而这修建弯道还需挖石采料……” 顺帝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何进只好拱手直言道:“先前户部发的银两不够了,所要修筑这峻河堰,至少还得再拨……十万两。” 钟淳在心中暗道:原来是缺钱啊—— 顺帝听罢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区区十万两,找吴愈清要便是。” 语毕,户部尚书吴愈清立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皇上,这十万两可万万不至‘区区’二字啊,眼下国库吃紧,每分钱都得明算账,断不得糊涂了事啊!!” “好了好了,朕就是说说而已,该怎么算账便怎么算。”顺帝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悠悠地道: “我听周隋说,丞相前几日还与你们谈话了,似乎讲得便是这银两用度之事。” “丞相,可有此事?” 钟淳的心仿佛瞬间被人一把提起来抓握在掌心里一般,吊得高高的,扑通通地直跳。 只听见一道似雪如冰的声音遥遥响起: “回陛下,确有此事。” “前些日子我同吴大人核对户部的账簿,发现其中有许多纰漏之处,打算遣邢狱的人马陪同监察御史一道去各地查探赋税情况。” 顺帝懒懒地应了一声:“以后这种事丞相自己看着办,不必同朕汇报了。” “除了桌上这叠折子外,诸位爱卿还有事要上奏吗?” 他朝乌泱泱的殿内扫了一眼,忽地瞧见了角落里的一抹白,朝身侧伺候的宦官周隋问道:“后头站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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