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江秋凉打断他:“你认识一个叫凌先眠的人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足有五秒,江秋凉听到许恙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音,以为是信号不好,又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似乎终于听清了,慢半拍回道:“不认识,怎么了吗?” 江秋凉狐疑,不回反问:“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许恙在另一端打了个哈欠,“刚刚没听清,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江秋凉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很多话堵在喉口,他呼出一口气,胸口却依旧沉闷:“就……突然想问问。” “别想了,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要不我明天陪你去走走卡伦·约翰街道,再到国家美术馆去走一圈,好久没去了,《呐喊》该想我们了……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艺术作品,总比一个人困在家里来得好……” 许恙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快听不清了。 “不了,我约了西格蒙德医生,要去他那里。” 江秋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解开安全带,空着的手提着几个大袋子,从车里走到家里,拍开了灯。 “哦……”许恙的尾音拖得很长。 “你怎么了?”江秋凉皱眉。 许恙平缓的呼吸被惊扰,他无奈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秋凉,我求求你抬头看看时钟吧。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三分!” 挂了电话,客厅时钟的秒针划过五十九。 四点十四分。 江秋凉发愣地看着秒钟一圈又一圈转动,他的脑中有短暂的一片空白,他发现,自己刚才明明有很大的冲动要做什么,此刻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一直站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针终于指向了三十。 江秋凉慢半拍晃了晃身体,把买来的物品一股脑从购物袋里倒出来,开始了漫长的收纳。 · 纽厄尔医院四楼。 西格蒙德医生推了推自己的无框眼镜,笔尖在纸上记了几笔,他用一个巧妙的角度挡住了他书写的内容,江秋凉听到他书写的声音,突然回忆起昏黄灯光下专注看书的休。 水笔似是快没墨了,西格蒙德在纸上用力划了两道,拉开左边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水笔,顺手把用完的水笔扔到了垃圾桶里。 刚才还被他握在手中的水笔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他指尖的余温,被成团的废纸包裹。 在很短的一瞬间,江秋凉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水笔被西格蒙德医生扔出时,笔尖是有墨水的,只要他轻轻甩一下,这支笔至少能用到晚上。 江秋凉视线久久停到垃圾桶上,即使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那只可怜的水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毫无意义的想法,一只水笔而已,世界上多的是水笔,谁会在乎呢? “所以……你近期梦到了从没有见过的人,而且梦境还很真实,让你产生了曾经真有这段过往的错觉?” 掐头去尾的总结,很精简。 江秋凉双手交叠在胸前,沉默了片刻,他总觉得错觉这个词有失偏颇,却懒得开口反驳。 “嗯。我总感觉……他们就在我身边。很悲伤,没有来由的悲伤,平时很淡,梦醒时很浓烈。就好像,它们存在在我的呼吸里。” “有明显的情绪起伏?比如咆哮、哭泣之类的,不限于此。” “有,最近哭过一次,有几次想要哭的冲动。” “这几日睡眠状况如何?” “还是睡不着,之前没有梦,现在有梦,但……都是很奇怪的梦。” 西格蒙德从桌边抓过几张纸,是江秋凉的体检报告。 “江先生,你的身体很健康,各个体征都很正常。”西格蒙德翻了一页,“右臂有一道伤口,很新鲜,方便告诉我你是怎么弄伤的吗?” 江秋凉抿唇:“擦伤,不小心弄的。” 西格蒙德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下来,他放下手里的笔,放缓了语气。 “江先生,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信任我。在我这里,你很安全,我不会把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透露出去。” 江秋凉对上了西格蒙德的眼睛,镜片让两个人隔着一层不可突破的薄膜,江秋凉心底突然浮起一丝没有来由的熟悉感。 恐惧的,挣扎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熟悉感。 江秋凉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坦然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擦伤……”西格蒙德低下头,“体检报告也显示是锐器造成的擦伤。近期有没有明显的身体上的疼痛感?” “有,今天早上,撕裂一样的疼,不过只有这一次,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这样。” “近期有饮酒吗?” “没有。” “一直在遵循医嘱吃药吗?有没有停药或者额外服用其他药物?” “按时吃药。没有额外的药物,电子烟都没碰。” 西格蒙德合上了笔帽,把崭新的笔搁在桌子上,快速在电脑上阅览过往信息。 窗外,奥斯陆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了一抹亮色,代表着希望的曙光即将升起。对面砖红色的医院大楼挡住了小半视野,忽略掉这一小半,景色像是失去了色彩。医院里种满了绿植,只是冬日这个季节不太好,干枯树枝使劲伸长自己的手,拼命想要挽回为数不多的残叶,厚厚的积雪压着它们,江秋凉远远听到了满院树木此起彼伏的哀嚎。 显而易见,为了防止摔倒,路上的积雪被扫到了两边。遗憾的是,积雪之下的灰白石板没有好多少。有个老妇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头发和雪一样花白,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该死的冬天啊…… 江秋凉知道,西格蒙德是个很靠谱的医生。他摊上自己是他倒霉,还一摊就是多年。尽管西格蒙德现在尽量表现出才没有什么大事的轻松模样,可是他的眉头是紧锁的,犹如从前逢年过节时,端在桌子上的饺子边。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秋凉听到了声音,他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冷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我真的有过这些经历,只是我忘了?” 西格蒙德搭在鼠标上的手一顿,他的视线从电脑移到江秋凉脸上,欲言又止。 这么多年来,他了解江秋凉,江秋凉也同样了解他,他读懂了西格蒙德眼神的含义,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安慰他,又不忍心用善意的谎言。 “抱歉,江先生。”西格蒙德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密密麻麻是江秋凉国内外所有就诊记录,“你的就诊记录很简单,国内都是身体上的小伤小病,七岁感冒,八岁骨折,十岁胃疼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你看,你在国内甚至没有心理疾病的问诊。后来出国,你才开始精神方面的治疗,期间有几次可以忽略不计的补牙。唯一一次住院是五年前,在纽厄尔医院,因为车祸左臂受伤,住了几天医院。那次我和许医生都可以保证,你没有丢失任何记忆。你没有……嘶,你们那里怎么说的?狗血剧的经历,你没有出过车祸,没有进行过大型手术,没有任何医学意义上的重创。”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垂下了眼。 他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纯属无稽之谈,他过往的记忆都很清晰,每一段都在,没有任何逻辑上的瑕疵。所有一切都证明,他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不是丢失记忆,而是他产生幻觉了。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他早就料到了审判日终会来临,当汹涌的浪涛拍在他的脊背上时,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江先生,原本我应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家属的。” 江秋凉露出了一抹苦笑:“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家属。” “唉,”西格蒙德叹了口气,“太残酷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时刻,好像带来痛苦的是我。” 江秋凉目光投到窗外,雪景中的那对老夫妇依偎在一起,犹如维格兰公园里的雕塑。 真的是很冷的一天啊。 “初步诊断是以思维障碍和情感平淡为原发的精神分裂症。幻听幻觉,没有来由的流泪,严重失眠,身体间歇性撕裂疼痛,这些对的上。之前你的症状偏向于内源性抑郁症,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如果一个月长期出现妄想、幻觉,基本可以确定为精神分裂症了。” “精神分裂症……”江秋凉念出这几个字,像是终于知道了陪伴在自己身边故友的名字。 “精神分裂症患者情感淡漠,抑郁情绪多发于精神病症状之后,与症状密切相关,多荒诞离奇的妄想,病程为持续性发展,这是它和抑郁症的主要区别。”西格蒙德说得很慢,“这是个初步的诊断,你现在只是刚刚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具体的需要看后续的情况。即使是,我们一起面对,通过服用药物和积极治疗,你可以好起来。” “它会影响我的工作吗?” 西格蒙德说:“你知道约翰·福布斯·纳什吗?那个开创非合作博弈的均衡分析理论,奥斯卡获奖影片《美丽心灵》男主以他为原型,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他在青年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还有开创集合论的德国数学家格奥尔格·康托尔,他也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江秋凉怎么会听不出西格蒙德刻意避开了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约翰·纳什,也知道格奥尔格·康托尔,知道他们杰出的成就,也知道前者辗转于美国的精神病医院,因此与菲尔兹奖失之交臂,后者晚年一无所有,病死在精神病院里。 但他没有戳穿西格蒙德。 “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克服它,这不难,相信我。” 西格蒙德希冀江秋凉给他一点反应,任何一点都行。 “好,我会试试。” 江秋凉睁开眼,窗外的那对老夫妻已经不见了。 扫净的路上只留下了淡淡的轮椅压痕,轻得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幻觉。 ---- 作者有话要说: Love is a touch and not yet a touch.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林语堂译本 精神分裂症书籍方面参考《高级精神病学》(2008年版本)、《隐谷路:一个精神分裂症家族的绝望和希望》…… 精神分裂症是人类现代医学史上第一种被发现与遗传因素有关的脑部疾病,在众多精神疾病中,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容易被认为是疯子。 很多优秀的名人都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现在很多人也会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积极寻求医疗帮助,这是很好的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偏见和恐惧不存在。 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所以直视的勇气才显得弥足珍贵。
第33章 古堡狂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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