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景物还有人物,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有送货的伙计,有阿兰,还有…… 视线停在一半陷入在黑暗中的画作,画中的男人低着头,用铅笔在书页上划出标记,柔软的长发在光下胧上了一层朦胧,五官轮廓分明,眼眶深邃,深灰的眼睛趋近于黝黑。 是休。 诺埃尔转过头,顺着江秋凉的目光看向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画作,语气中带了宠溺的笑:“为此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我所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画出来的?”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画出来的,”诺埃尔眼中闪烁着欣喜,“是我创造了你们。” “可是你并不满足于此。” 诺埃尔的笑依旧挂在唇上,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我的作品能够还原记忆深处最贴近的模样,却还原不了温度。” 他摩挲着江秋凉的下巴,遗憾道:“比如此刻,江,我让你用着阿兰的身体,可是他是冰凉的。” 江秋凉撇开脸,躲开了诺埃尔的触碰,目光在黑暗中微不可察的一凝。 他的手被捆在椅子上,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诺埃尔像是一头困兽,被他的一个动作轻而易举激怒了,他暴力拧过江秋凉的脸,一双蜘蛛网一般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在不足五厘米的距离狠狠盯住江秋凉。 “你会成为他,你一定会成为他,你只能成为他。” 诺埃尔从齿缝中恶狠狠挤出每一个字,恨不得把它们烙印到江秋凉的皮肤上。 “成为他的只是我吗?”江秋凉直直望进他的眼中,“你的左臂呢?你骗我是炸伤,真的是炸伤吗?” 诺埃尔的眼珠动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发出了笑声,说是笑声,不如说是哭声,尾调的尽头皆是一片空虚的灵魂。 “你果然怀疑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平整的伤口,和江秋凉的预想一样,伤口的切口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炸伤痕迹,而是非常规整的切痕。 “你说的不错,我的左臂根本不是在战争中炸伤的,”诺埃尔声线平稳,与其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往,更像是面无表情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是我用自己的右手砍断的。” “你断送了自己的天赋!” “那又怎么样?!”诺埃尔突然情绪激动,他用颤抖的右手指尖指着后面数不清的画作,“你知道闯到我画室的士兵们怎么评价我的作品吗?他们说,这是不值一文的废物,只有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才会画这些无聊至极的东西!” 他用右手掩住自己的脸,陷入到可怕的回忆中:“他们当面毁掉了我的每一幅作品,用刀尖挑烂它们的皮肤,用脚底踩过它们的身躯,用烈火烤干它们的血液,他们最后还笑着告诉我……” 诺埃尔抽噎了一声,泪水吞没了他后面的话。 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缠过绳子,诺埃尔只有一只手,打得结很拙劣。 “该从富家公子的梦里醒来了,你的父亲和弟弟已经死了。”江秋凉模仿着军官傲慢的语气,“是这句话吗?诺埃尔,你从没有和我说过实话,你说阿兰是克洛德将军的独子,不是的,克洛德将军是两个儿子,而他的长子就是你。” 江秋凉最初怀疑,是诺埃尔带着他参观将军的书房。 诺埃尔无意识抠着书桌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这不是一个管家在进入主人私人场所该有的表现,而且据诺埃尔自己说,他很少被允许进入克洛德将军的书房,既然如此,他不可能发现这一处再小不过的瑕疵。更加欲盖弥彰的是,他藏起了家里的合照,这也情有可原,他不得不藏起合照—— 合照上除了克洛德将军和阿兰,还有他。 江秋凉最终确定,是进入那个房间。 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不是客房,根本就是诺埃尔的卧室,墙上按的两双手印暴露了一切。诺埃尔锁起卧室,是为了锁住过往的回忆。 但是,看不见真的意味着遗忘吗? 诺埃尔的右手缓缓垂了下来,脸上全是泪水,他看着江秋凉,却好像是透过他在看遥远的另一个人。 “你说的不错,只是语调温和很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天赋……或许天赋很重要吧,可是什么是天赋呢?” 江秋凉看到了他眼中的癫狂和疑惑。 “你知道吗?你说过的一句话,和阿兰一样。” 江秋凉想到之前颤抖着声音的诺埃尔。 “你的画里有你的呼吸声?” “不错,阿兰也说过这句。”诺埃尔陷入到回忆之中,“我的天赋不是我的,是他赋予了天赋意义。” 江秋凉一凛。 在国王赏识前,夜莺的歌声只是歌声罢了,只有国王割舍了嵌满宝石的假夜莺,朝思暮想期待着它到来时,真夜莺的歌声才被赋予了真正的价值。 诺埃尔猛地一把握住了江秋凉的手臂,右手正好按在伤口上,江秋凉微蹙起眉头。 诺埃尔眼中摇曳着疯狂的火光:“江,所以你能原谅我的吧。你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只有你能带回阿兰,只要阿兰回来了,父亲也会回来的……” “不会。” 江秋凉斩钉截铁打断了诺埃尔的胡言乱语:“我不会原谅你,我没有任何义务牺牲自己成全你。就算我原谅你,那些被你运进这里的死者也不会放过你的。” “雨夜你摔的根本不是葡萄酒杯,而是棕色福尔马林瓶。你清理干净碎片,在雷声的掩护下摔了所谓的葡萄酒杯!”江秋凉用眼睛死死咬住诺埃尔,眸中闪过狠戾:“这些年你通过马车运的根本不是蔬菜水果,而是和阿兰相似的尸体!你把像阿兰的肢体放进棕色福尔马林瓶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该死的私心!” 诺埃尔深深被他的话刺伤了,他的一双手像是烙铁,有湿润从江秋凉的右臂流下。 “是什么让我产生了该死的私心?是我吗?”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地下室里回荡,“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阿兰了,他怎么会死?他不可能死的,他只是迷路了,于是我在整个法兰西找啊,找啊……” “既然我的画没有办法还原他的温度,那把碎片拼起来呢?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肺,他的右手,他的腿……”诺埃尔一字一顿,“他以前总是和我说,他很想家,很想父亲,很想我,他走失了这么久,一定很着急,说不定会在夜里哭的。我就快拼起一个完整的他了,可是我发现,少了一个关键……” “左臂?” “我的左臂,”诺埃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臂,“未来就是阿兰的左臂了。” 江秋凉不寒而栗。 “只要一个仪式,一个简单的仪式,把你的血引进他的身体里,一切就大功告成了。阿兰会重生,回到我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狄奥尼索斯的重生不过是个神话!” 江秋凉视线扫过黑暗中闪过的亮光,没有任何停顿移开。 “神话还是现实,试试不就知道了?”诺埃尔的五官开始扭曲,“毕竟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诺埃尔转身,从架子上抄起一把刀,一步步走向被捆在椅子的江秋凉。 “好了,江,故事时间结束了。”诺埃尔走近了,“我保证会很快,不会让你很痛苦的。” 江秋凉冷眼看着他靠近,直到刀尖贴在脖子上,很冰。 他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很抱歉,我不能成为阿兰。” “什么?” 诺埃尔话音未落,上一秒被绑在椅子上的江秋凉已经站起身,一把掐住了诺埃尔的手腕,瘦长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把诺埃尔逼得退后了两步。 诺埃尔直觉的手腕一阵刺痛,指尖失去控制。 刀从他的手上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捆着江秋凉的绳子被他绕在指尖,松松垮垮垂在地上,他信手把椅子移远,从腰间抽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诺埃尔的腿。 “抱歉诺埃尔,我也不想拿枪对着你的,”江秋凉唇角勾起一个同样的弧度,“不过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你怎么……”诺埃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枪。 江秋凉枪口稳稳对上诺埃尔,不曾偏开半分:“哦,这个啊,忘记和你说了,休博士给我枪了。” “休?”诺埃尔的眼睛瞪大,“他不可能……”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诺埃尔回过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休从他身后的层层叠叠的画架中走出,他抬了一下眼镜,动作堪称优雅,趁着诺埃尔发愣的空隙,他一个闪身躲到江秋凉的身后,在江秋凉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诺埃尔吐出舌头,做出一个鬼脸。 “我把唯一的枪给了你,完全是交付性命。”他呼吸之间的热气铺在江秋凉颈侧,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撩拨,“你可得保护好我啊,江先生。” 他将下巴搭在江秋凉的肩膀上,温热的掌心覆在江秋凉的手背上,缓缓抬起,直到枪口对准诺埃尔的头。 声音带着别样的诱惑,远比葡萄酒来得醉人。 “别浪费子弹,给他留一发足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偏个题: 起源于中世纪的西方传统节日“狂欢节”,和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的复活传说也有一定的关系,有兴趣可以移步百度百科了解一下。 除此以外,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赞发展出来的,而尼采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起源于酒神颂的说法,更进一步地引入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这两个概念。 这其中确实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
第29章 易碎收藏家 休的长发垂在江秋凉的锁骨上, 他的掌心依依不舍地贴在江秋凉的手背上,末了离开时还用指尖划过江秋凉的手腕。 江秋凉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警告:“我不介意给你留一发子弹。” 休轻笑:“可以啊,我的荣幸。” 诺埃尔脸色苍白,烛光根本遮不住他面色的两轮变化, 也根本照不暖的神色。摇曳的火光与其说是映在他的脸上, 不如说是映在糊得过于厚实的白墙上。 他的目光在江秋凉和休之间逡巡, 最后露出了一个极其惊恐的表情。 “怎么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的枪口对准诺埃尔,食指摩挲着扳机。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诺埃尔却好像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休。 突然,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活力, 眼中闪烁着恐怖和惊喜的火光。 “你是休吗?你活着回来了吗?你一定知道阿兰在哪里!告诉我阿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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