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坐上车,余光隔着模糊的车玻璃瞥向院子,他又去看昨晚自己跟朝简睡觉的房间。 窗外有一棵石榴树。 枝叶被风吹着扫动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像有个人站在那里。 陈仰降下车窗,迎着细雨喊道:“爷爷奶奶,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可以给我打电话。” “随时都可以!” 两个老人挥手点头,车开出村子了,他们还在屋檐底下看着。 . 陈仰用手掌打方向盘,手指头往上翘着,他屏息开车,直到车子摆脱了掉进水沟的危机才说话。 “也不知道我的爷爷奶奶要是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 朝简的手肘靠着车门,阖着眼漫不经心道:“身子佝偻,一头白霜,满脸皱纹。” 十二个字终结了这个话题。 陈仰的伤感因此烟消云散,他只是一时的有感而发。 家人在他的人生里占据的面积很不均匀。 如果亲情的总分是十,那四个老人是零,父母大概是零点2,妹妹是满分。 这取决于相关记忆的浓稠度。 副驾驶座上响起了悠长的呼吸声,陈仰转头一看,少年睡着了,他把车开稳点,慢慢的往医院驶去。 . 陈仰定位的是这里的一个县医院,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本想自己去的,没料到车刚停好,少年就醒了。 “你在车里等我就行。”陈仰说。 朝简径自解开安全带下车,陈仰见状只好让他跟着。 翻上去的指甲盖会带来视觉震撼,陈仰一次翻了三个半,他一进医院,四根手指就成了焦点。 有同情的,也有恶心的。 陈仰排队挂了号,拎着病历本找朝简,发现他身旁多了个氧气美女。 大厅里的人频频侧目,长得好看的站在一起,别提有多赏心悦目了,就算不是自己家的,看几眼也能心情愉悦。 陈仰心想,是很赏心悦目,他走近的时候,美女刚开始她的搭讪。 “帅哥,你要挂哪个科?” “可以上那边问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你这样子,怎么你家人没陪你过来?” 美女年纪轻轻的,眼神里散发着母爱。 朝简扫一眼她放在自己拐杖上的手,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抵触跟冷意。 美女难为情的拿开手,她慢吞吞站起来,一脸“我竟然被嫌弃了”的怀疑人生样。 “一楼还是二楼?” 美女听到声音就立即坐回去,脸上扬起一抹纯净的笑容:“挂号吗?一般都是在……” 旁边传来一道男声:“就在一楼。” 美女闻声望去,是个瘦高男人,她又去看少年,原来有人陪着啊。 兄弟吗?长得不像。 那就是朋友。 而当他们站到一起的时候,美女就感觉到了那种插不进第三者的氛围。 敢情少了个字,不是朋友,是男朋友。 美女被真相打击的风雨飘摇,她冷不丁的看见了瘦高男人的手指,吓得不轻,母爱又出来了。 这也太惨了吧,真可怜。 所以不是他陪少年来看腿,是少年陪他来看手。 . 陈仰接收到了美女的羡慕跟祝福,他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朝简:“不用管。” 陈仰带他去诊室那边,感慨的说:“像我们这类任务者,很难有情感生活。” 说没就没了,对自己都负不了责,更何况是别人。 朝简驻足:“你想谈恋爱了?” 没等陈仰开口,他又道:“还是要结婚?” 陈仰说:“都没想。” 朝简垂眸俯视他,半晌道:“可以想,找同类。” “算了,不现实,生命都没保障,哪有心思谈情说爱。”陈仰笑笑,“再说,我要是找个任务者媳妇,那她必须跟我同吃同住,做我搭档。” “现在我们在一块儿,默契也培养出来了,我没想过再去重新组队,加人进来的话,三个人……” 朝简拄拐走了。 拐杖敲地面的哒哒声既冷又沉,显露出少年人躁戾的情绪,犹如晴天下冰雹,来得毫无预兆。 陈仰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他困惑的捏住病历本,受伤的手指头一阵抽搐。 操。 陈仰骂了句脏话。 . 拔掉指甲以后,陈仰什么都不想了,身份号,康复院,任务,人生,计划,将来等等,全都死在了四片指甲之下。 陈仰摊在椅子上面,左手的中指裹着纱布,右手是食指,中指,无名指裹了一层。 他后仰头,后脑勺靠着椅背,眼睛闭着,脸上一点血丝都没有。 朝简坐在一旁看自己的左腿,一语不发。 “阿嚏——” 陈仰前倾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好了,我们走吧。” 朝简跟他同时说话:“回去训练。” “什么?” 陈仰问完就反应了过来,他开心的说:“行,我会给你制定一个计划表。” “从双脚着地的站起来,到站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直到站稳了,我们再走。” 陈仰拍拍少年的胳膊:“我说个话,你看你能不能听进去。” “你的腿是心理原因导致的不能走,不如你试着去找引发这一切的人或者事,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朝简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只道:“从明天开始。” 陈仰点点头:“好。” 看来是听见了,没听进去。 陈仰不动声色的瞥了瞥少年的左腿,不想走,不敢走,不能走,这三者看似差不多,实际有很大的区别。 要找到病因,才能对症下药。 可少年明显不会说,陈仰曾经受过刺激,有心理阴影,多少能理解对方的逃避,他也不愿意把待在康复院的那三年多摊开,更不想去拾起自己选择遗忘的那些记忆。 每一幕都带着血的味道。 . 返程很顺,陈仰跟朝简在路上吃的午饭,回三连桥就躺着了。 他俩在大床上睡了个午觉,爬起来给邻居们送草药。 邻居们回以高涨的热情。 陈仰要在一个邻居家里待上好一会才能去下一家,然后又是新的一轮我问你答,你问我答。 话说多了,缺氧,陈仰到平房那边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唠嗑也不是个轻松活。 陈仰拎着手里的最后一袋去武叔家,门是开着的,院里没人,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 “来了!”里屋传出武叔的声音。 之后又没了动静。 陈仰过了会才看到人,他惊讶道:“叔,你这是怎么了?” 武叔一条裤腿是湿的,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 “摔了。”武叔揉腰,眼睛往陈仰旁边的少年身上看,“这是?” 陈仰介绍道:“他叫朝简,就住在你们这一块。” 武叔揉腰的动作停了停,他记得上次早早问这一带有没有姓朝的人家,还问有没有长得比明星还帅的男孩子。 今天带过来的不就刚好符合。 那早早当时就是在打听这个孩子吗?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很不错。 “真是咱们这的?”武叔狐疑的说。 陈仰咳了声:“真的,他小时候确实住在这里,只不过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就去国外了,最近才回来。” 武叔说:“这样啊,那就难怪了。” “面生得紧。”他明晃晃的打量少年,长得好,穿得好,气质也好,就是腿不好。 这块的平房户他一清二楚,小孩子是根据大人长的,他就没见哪个的轮廓能对的上这个少年。 朝简不在意武叔的视线,他神色如常的立在原地。 武叔问道:“哪一家的?” 朝简沉默。 见武叔看过来,陈仰糊弄的挥了下手:“就那边。” 划拉了一圈范围。 武叔象征性的瞧瞧:“噢……噢噢。” . 陈仰把草药给了武叔,告诉他每次泡脚大概抓多少。 “这个好。”武叔说出一串叠音,“这个好这个好,你婶婶背上长湿疹,老毛病了,总是好不了,说不定泡一段时间能有效果。” 陈仰说:“还是要多锻炼身体。” “难。”武叔叹气,“道理都懂,亚健康的人一抓一大把。” “你婶就跟那些小孩子一样,今天腰酸背痛,发誓明天一定要锻炼,到了明天照常懒成一滩。” 陈仰抽了抽嘴:“那叔,我就先回去了啊。” “诶诶。”武叔目送陈仰跟少年出了院子,他正要去关院门,忽然想起什么,几个大步冲出去:“等等!早早!你等等!” 武叔喊住陈仰,懊恼的拍脑门:“看我这记性,这么大的事都能给忘咯。” 陈仰问是什么事。 “你在这,我马上过来。”武叔急急忙忙回去。 下午两三点,巷子里既不明亮,也不昏暗,光泽十分温和。 陈仰看着墙脚的几块青苔,抬起脚蹭了蹭。 这个动作饱含童趣。 “早早。” 宁静中响起少年的声音,陈仰把抵着墙脚的腿放下来:“小名。” 朝简看了他一会,喉咙深处发出浑沉的音节,一字一顿:“陈、早、早。” 陈仰:“……” 这么个停顿法,名字叫起来有种正式的感觉,像是某种什么预示,有非常强烈的仪式感。 朝简侧过脸看巷口,眼眸半垂:“三个字的比两个字好叫。” 陈仰无所谓:“随便你。” “早早。” 陈仰:“……昂。” . 不多时,武叔从院里跑出来,怀中多了个东西,活物。 那是武玉的狗。 陈仰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这条狗没像之前那样,一眼不眨的看他,而是两眼紧闭,像狗玩偶。 “早早,小玉把这小不点放家里了,叫我给你送去。”武叔说。 陈仰难掩震惊:“给我?是不是弄错了?” “这怎么能弄错,小玉的原话是,她回来前,狗放你那。”武叔把狗往陈仰那送送,“它不像别的狗,不叫唤,是个哑巴,吃喝拉撒什么的也好打发,你抱着看看。” 陈仰伸了伸颤着纱布的手,又收回去,他短时间内不太能适应这个走向。 武叔刚才还说好打发,现在却用一种扔烫手山芋似的架势,把狗塞到了陈仰怀里。 陈仰浑身僵硬的托着狗:“武玉有说什么吗?” “没有,只让我把狗交给你。”武叔犯嘀咕,“她没跟你说一声吗?按理说应该是要打个招呼的。” 陈仰安慰道:“可能是忘了吧。” 武叔听他这么说,心里的不安就消散了很多。 陈仰感觉怀里的狗没什么重量,看来只是毛多:“那她什么时候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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