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冷淡,却总在纵容我。”卫风皱起了眉,“飞升到上界,他许诺不再让我害怕,于是他就竭尽所能地给出所有,令我安心,他那样无情又傲气的一个人,将意识和记忆同我共享,我熔炼了他的心脏他也不生气,给他烙上鬼纹他也不恼,甚至为了保全我一个秽物,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换我。” “如果他不爱我,他就会算无遗策全身而退,无论如何都能做这仙界之主,是上重天最尊贵的仙人。” 风无忧道:“江顾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想。” “我要他爱我,却又护不住他,担不住这纠缠的因果。”卫风起身道,“是我害死了他。” “可是感情的事是不能这样算的。”风无忧道,“否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为情所困了,江顾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卫风摇了摇头:“你放心,我的命是他拼尽全力救下来的,我不会寻死。” “但我总得……护他一次。” 混沌劫过后的第三天,卫风走出了曜琰宫,走到了那株枯死的七杀花树下,然后封闭了整个无尽天。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此后便又过了十万年。 整个上界元气大伤,休养生息,有仙人陨落,也有仙人飞升,曾经的混沌浩劫变成了众生口中的当年,曜琰上仙也变成了供人瞻仰代表救世的一个符号,而江顾这个名字也连同他养过的那只小秽物一并湮没在了尘埃里,再也无人提及。 枯萎的七杀树下,青年盘腿而坐入定已久,身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周围枯枝遍地。 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坐的青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袭白衣的仙人站在了他面前。 卫风起身,拱手行礼:“见过鸿宸仙尊。” 鸿宸道:“你该喊我声师祖。” 卫风沉默不语。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鸿宸道,“你当真要如此做?” “神门早已消散,我在此处修炼十万年,为的便是今日。”卫风再行礼,“还望仙尊莫要拦我。” “时空逆转,擅定生死,世间便不会再有你。”鸿宸道,“你要想清楚。” “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的师父,该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仙人,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非为情爱负累,早早陨落。 鸿宸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卫风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个弟子礼,却始终未曾喊出那声师祖。 时光倒流,尘埃尽散,枯死的枝桠重绽新芽,往前倒退了千年万年,死者复生,繁花又满枝头。 卫风就站在树下,看着自己与江顾的往日种种,如观镜中花,如望水中月,倏然而过,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看见鸿宸抱着双目紧闭的婴孩站在七杀树上,感受着身体在逐渐消散,化作了片片落花,那婴孩像是闻到了什么香气,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一滴眼泪坠落,眼看便要砸到那团飘过的秽气,卫风抬起手来,将那滴眼泪接在了掌心。 路过的秽气倏然消散。 只剩繁花满树,夕阳如血,无尽云海似火。
第309章 山海自逢(二) 无尽的虚空中, 一道天门矗立,而天门对面,则坐着个白衣修士,他面容沉静, 呼吸平缓, 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已经十万年了。”天门缓缓开口,“你考虑得如何?” 江顾睁开了眼睛, 道:“我的答案还是一样。” 天门沉默了片刻:“仙界之主, 万界之首, 难道不是你所求?” “是。”江顾没有丝毫犹豫, “我自诩无情,但从我出生见仙界寂灭那一刻,便有无尽的欲望,所以卫风因我泪而生,欲望无穷尽。” “你想救世人救苍生, ”天门说, “这没什么不好。” “我想救,重在想, 而非救。”江顾否定了他, “若世人皆死, 又有新人诞生,我不会救,于我而言苍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苍生存在。” 天门笑了:“那你为何不答应?” “现在的苍生之中, 有我深爱之人, 亦有我在乎的师长友人,所以我只要现在的苍生。”江顾说。 “贪得无厌。”天门道。 “是。”江顾并不否认。 “十万年, 你就想明白了这些?”天门问。 “是。”江顾答。 一阵漫长的寂静过后,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数万年,江顾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你是唯一能在此处撑过如此长时间的人。”天门道,“你师尊鸿宸,也只勉强撑过了万余年。” “他可以,只是另一人不愿意罢了。”江顾道。 “确实如此。”天门道,“那位的存在救了他,否则我不会允许他存于世间,就像你一样。” 江顾垂着眼睛,不动不答。 “我有一事不解,你既对卫风有情,为何不让他与你一同消融在门内?”天门问。 “你不会让我消融,我能活下来,但他不会。”江顾道,“天道向来不肯眷顾于他。” “天道眷顾万界生灵,但总有偏爱,否则世间一成不变如死水一滩,毫无意义。”天门望着他,“尤其对你,你却不知满足。” “是。”江顾又答。 “你这十万年间推演无数,在推演中要么他舍身救你消散世间,要么你们毫无交集最后你死于他手,现在他选了前一条路,你作何感?可曾后悔?”天门前,映出了七杀树下接住眼泪的那道残破的身影。 这是十万年来,江顾第一次再见到卫风,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却面色沉静神情冷淡,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滴眼泪同他的掌心不过咫尺,只需半息便可触及,却被天道生生止在了原地。 “你若选择放下卫风,我许他无事,许你神位。”天门说。 “你寂灭仙界,是想重启神门,让神重新降世,而我不过是被你选中而已。”江顾缓缓抬起头来。 “你将会是神界第一位新神。”天门道,“这是你的使命。” “那你为何又被欲望和情绪掌控?”江顾问,“你想重启神界,是重在想,还是重在你心中的那个神界?” 天门不答。 “你与我,好像也没有多少区别。”江顾忽然笑了。 “你在此枯坐十万年,还是要亲眼看他消失。”天门道,“你既爱他,何不救他?只要你放下执欲放下他,便能救他。你救还是不救?” 江顾不答,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那株七杀树下,停在了接住眼泪的卫风面前,连他消散时的碎片都短暂地停留在虚空中。 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卫风的脸,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然而他刚要开口,却看见了那些碎片之下的点点金光——这些是他留给卫风的赐福,寓意平安和好运。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天门,道:“混沌与仙力相抵,神门内尽归虚空,你所说十万年,又是何处的时间?” 天门答:“自是门外。” “我若救他,便要放下他,不再与他有丝毫牵扯,我若不救,卫风就会消散于天地,我依旧不会再遇到他,无论救于不救,我同他都再无可能,最后只能凭你安排,神界都会重启。”江顾扯了扯嘴角,“你说我救是不救?” 天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救不救,对我而言并无区别。” “那我救与不救,对我而言也无甚区别。”江顾忽然笑了,他猛地扣住了幻象中卫风的手,竟硬生生将人扯了出来。 正在消散的卫风猝不及防喘了一口气,往前一个踉跄,原本消散的躯体竟又倏然凝合,被江顾挡在了身后。 他愣了一瞬,望着面前江顾的背影,有些分不清虚实与时间,他张了张嘴,这大概是他消散前的最后一点幻想,也该心满意足了。 “师父。”时隔十万年,他终于再见到了江顾,哪怕只是幻觉,也足以慰藉。 江顾接住了落下来的那滴眼泪,果不其然,那滴眼泪在触碰到他掌心时,亦是化作了点点金光,而后身后传来了一声被压得极低,极为克制小心的一声师父。 他回过头,和卫风对上了视线。 卫风在树下等了这么久,本以为自己能平静以对,却还是倏然红了眼眶,就算再过十万年他也不会认错,这就是江顾,而绝非某种幻觉。 他想碰,却又不敢,最后迟疑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江顾的衣袖。 没有消失。 是真的。 狂喜已不足以概述他此时的心情,那应该是一种紧绷到了极点的平静,他听见了自己近乎于无的呼吸,还有胸腔内心脏重重砸下的空洞的回响。 偌大的天门前,江顾与他并肩而立,驻足抬望。 天门问:“你何时发现的?” “就在刚才。”江顾神色平静道,“卫风消散的衣袖间,尚留存我给他的赐福。” 上仙第一道赐福最为珍贵强大,但赐福的时间不会超过仙人当时的寿元,他给卫风的是自己成为上仙后的第一道赐福,寓意平安吉祥,他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余岁,而今赐福尚存,又何来十万年之久? 天门道:“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能将卫风推出去。”江顾看向天门,“我们一直都在此处。” 所以他才能直接将卫风从“映像”里抓出来。 卫风愣住:“那这十万年——” “虚空之内无时间与空间,他想让我们觉得自己在何处,我们便会在何处,想让我们觉得过了多久,我们便以为过了多久。”江顾道,“我本该将你送出了神门,但天门又将你挡了下来,我猜此处既非神门内,也非天门外,而是在这两道门的交界处。” “难怪我总觉得这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卫风恍然,“可风无忧的确是真的,否则我定会察觉。” “这小马一直睡在此处。”天门垂眸,脚下便显露出了风无忧的原形,“我只是暂借它元神一用。” “师尊向来厌黑,那一位虽喜黑,却从不敢着黑裳,他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脾气。”江顾道。 若是那位师尊现身,莫说扶卫风,就算曜琰死在眼前他都不会掀一下眼皮,若非有鸿宸压制,仙界镇压的就不是混沌而是他了。 卫风冲江顾一笑,他无比庆幸这如煎心炼骨的十万年只是天道所设的圈套,却又不可避免地后怕,倘若他真的心甘情愿消散,便再也见不到眼前的江顾了——十万年间他寻不到江顾半分踪迹,两人融合的心脏没有丝毫感应,他知道江顾已彻底陨落再无复生的可能,所以才决定逆转时间彻底抹消自己的存在。 他苦耗十万年想让自己释然,可接住那滴眼泪时,涌上来的依旧是不甘心,他几乎是怀着怨恨,将神魂与躯体碾碎,他也要同江顾一样,半分痕迹都不会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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