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才忽然说:“白恒一。” 白恒一没反应过来,说:“嗯,怎么了?” 荆白摇了摇头,见白恒一还在等他的下一句,就说:“你想听,我可以多叫几遍。” 白恒一心里一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不用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荆白注视着他微笑的眼睛,原本柔和下来的神色忽然滞了一下,好似看着白恒一忽然令他想起了什么事情。他重新坐直身子,神色变得肃穆。 白恒一犹带不解,见他郑重其事地问:“你真的别无所求了吗?哪怕对我?” 白恒一愣了一下。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他自觉已把能说的都已说了。 命数他强求不来,也无可挽回。对他自己来说,此时确实已经别无所求。他只想和荆白静静度过剩余的时刻。 可荆白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中除了严肃,似乎还有几分疑惑。 没等他开口,荆白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唇线便抿直了。 “真的没有?”他凝视着白恒一,目光是一种久违的锐利,试图从白恒一的神色中找到破绽:“我一定有什么事情没完成,我能感觉到。” 而且一定是关于白恒一的。不是别人,一定是他。 因为荆白只是看着他,就越来越感到某种空虚和急迫感。一定还有关于他的未竟之事……可到底是什么? 或许出去之后他能想起来,可此时此刻,他更想听到白恒一亲口说。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恒一。白恒一从那双向来冷淡而清冽的眼睛里,看到他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深渊一般的疼痛。 有那样的眼睛,在白恒一看来,无论是堪称凛冽的神色,还是紧抿的唇线,都变成了难以诉说的委屈。 荆白的语气也变得很急迫,他用力抓住白恒一的衣袖,说:“你必须告诉我!不然……我不能来见你。” 最后这句话让白恒一的思维陷入了停滞。他从没想过,荆白竟然是这样想的,整个人完全愣住了。 荆白看出了他神色中的惊讶与骇然,却反问道:“很奇怪吗?就算我必须从这里出去,就算‘塔’里我不能伤害自己,只要我还有‘副本’要过,只要我死在里面,就能来见你。” 白恒一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道:“可、可是在副本里,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根本不知道我还会——” 他说出来才意识到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及时住了口。荆白这时的态度却平静如水,说:“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了。” 因为荆白这时已经明晓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来到这个副本里,无论是召唤出真正的‘白恒一’,或者是死在这里——总之,就能再见到他了。 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他出去了以后,自然也只会这么选。要么想办法在副本里见到他;如果死在副本里,就是殊途同归了。 他方才定了这样的心思,自觉心境已经通透,再看白恒一,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定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白恒一的心愿必须要问出来才行。否则就算要来见他,他也不能安心。 他这样坚持的态度,让白恒一方才惊得木了的大脑复又开始运转。只是他也在疑惑,他连没空给荆白重新做盏灯笼的事都记得,却想不起自己还托付过荆白什么。 明明死前只要了一个名字,也听到他叫了。虽然还有很多遗憾,但最大的那个遗憾早已了了…… 白恒一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骤然僵住。 不对,他不止向荆白要了一个名字。 他当时要死了。虽隐约察觉到荆白应该也喜欢他,但因荆白一向沉静冷淡,白恒一只当自己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想,只要能留下一点印迹就好。 可对他来说,留下一点雪泥鸿爪般的印迹也是那么难。唯一知道“他”真正是谁的,只有荆白。他出于这样的私心,请荆白给他起了个名字,希望荆白能记住,至少让他作为一个人,能留下些许痕迹。 这是那个名字唯一隐含的意义。白恒一没说出口,只希望荆白能记得这个名字,那意味着他记得,在不同的皮囊下,曾经存在着同一个灵魂。 荆白现在失忆了,也心心念念自己有件事没做到,因此不能来见他,才那么着急。难道说的是……记住‘白恒一’这个人吗? 他甚至只有在现在这个完全失忆的状态下,才能对白恒一说出来。 白恒一还记得他第一天进来时候的样子。那时荆白存有记忆,白恒一却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纸人,甚至把红线媪说的话奉为圭臬。 纸人当时的记忆全部是红线媪编织植入的,现在想来,其实白恒一和第二天的荆白一样,都是一醒来就在副本里。 只是和全面失忆的荆白不同,白恒一脑子里多了一份虚假的记忆,知道自己的“丈夫”去和红线媪签合同了,自己应该等他回家,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在桌边睡了过去。 那时候连时刻都和现在差不多。白恒一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漆黑一片,人也发懵。他摸索着走到窗前,脸颊感受到温暖的暮光,他猜想这或许是个晴日的黄昏。 他听力敏锐,在家等荆白的消息,过了一阵子,便听见有脚步声接近院门。 那脚步声是荆白的,他听得出来。只是他印象中,青年虽为人冷淡,行事却稳定沉着,从来没听见他脚步声这么急过。 可明明回得这样急,到了门口,来人却忽然站定了。 门外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对方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白恒一心道,难道自己睡觉之前,顺手去把院门也锁上了吗? 总不至于把荆白锁在门外了吧——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起身往院子里走,想试试院门是不是真的上了锁。 摸索着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听见荆白的呼吸猛然一滞,忽地叫了他的名字:“白恒一!” 连声线都在发抖,太不像他了。 白恒一觉得很奇怪,可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已经刻进了他的潜意识,应了一声:“哎,怎——” 下半句没说得完,因为他忽然撞进了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里。 太紧了,荆白把头埋在他颈窝。虽不说话,白恒一却感觉到他呼吸也在发颤。 那是纸人之身的他也能察觉出来的,很不像“路玄”这个人的情绪波动。 不像是刚出了趟门回来,更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用尽所有力气的相拥。
第368章 阴缘线 在纸人时期的白恒一印象里,他所认识的“路玄”,是个冷淡的人。 他的记忆被编织进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一年,只记得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个屋檐下生活,谈不上距离远,却也没什么亲密接触,可以说是相敬如宾。 路玄性情平静淡漠,却不难相处,何况白恒一心思玲珑,很能把握相处的分寸。 这个相安无事的模式很舒服,因此在白恒一印象中,他并不理解路玄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回村子,举行加固婚姻的仪式。 虚假的记忆里,他怀疑路玄是为了换掉自己,让红线媪重新定制一个能和他建立亲密关系的纸人。毕竟这一年他作用没多大,缺陷却很明显。 他虽能照顾路玄起居,对方却也得照顾他是个盲人呢。 但坐在房子里等路玄回来这段时间,白恒一隐隐觉得,自己记忆里的一些观点很奇怪。记忆里,他对“路玄”了解不甚深入,但此时的他却觉得,对方不会是这样随意更换纸人的人。 最关键的是,路玄性格直白坦率,不喜欢说谎。哪怕真要换掉白恒一,他应该也不会隐瞒。 白恒一也不知道这份信心为什么会突如其来,降临在他身上,但他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个拥抱忽然到来时,他下意识紧紧抱了回去,心绪莫名地翻涌。 身体的反应是一回事,意识里第一时间出现的,还是迷惑居多。 不是只是加固了个仪式吗?路玄怎么像变了个人? 他有些手足无措,但察觉到对方情绪激烈,显然需要安抚,便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试探着伸出手,从肩背顺着脊骨轻轻往下捋。 脊背的骨骼感很明显…… 白恒一以前也没机会这样抚摸“路玄”的后背,但脑海里还是突兀地冒出个概念:他好像瘦了。 路玄也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他拍了一阵,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放开白恒一,径直伸手去摸他的眼睛。 白恒一记得自己当时反应很激烈,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 站在第三视角,现在又有时间思考,他就知道自己在第一天时基本上还处在思绪混乱的状态。 脑内植入的概念,和他本能中对荆白的了解一直在打架,再加上盲人的视角受限,让他不觉中忽视了很多荆白身上的异常。 到这时再回想,他只觉得胸中痛不可当,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恒一此时只是个纸人,没有心脏,这痛苦却如此真实,宛如被人从正中生生撕裂;又像是一支从极遥远处射来的箭,正中他的心脏。 白恒一以为自己很了解荆白,大部分时候,他也猜得很准。唯独这最关键的一次,他出现了严重的错估。 白恒一当然知道荆白不真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冷淡无情,却也觉得他性格坚定,不受外物牵绊。在他眼里,荆白当然会有更广阔的未来。 能进塔,就足以说明有强烈的复活出塔的执念。白恒一送了他这一程,在心中稍加估算,知道荆白的进度条肯定足够直升第五层,说不定还有余裕。 再加上荆白身上那个神秘的白玉道具,修复完整之后,说不定会有些许对抗鬼怪的作用。他是极有希望出塔的。 属于“白恒一”这一页会留下几笔或深或浅的记录,但最终,会从他的书册里轻描淡写地翻过,往事风流云散。 所以,在死去之前,白恒一没有对荆白说什么“好好活着”之类的话——他那时根本没想过这方面。即使想到,也会觉得这么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直到此刻,白恒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比自己曾经想象的重要。因为他死了,荆白过得并不好。 作为一个很能忍痛的人,荆白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伤口隐藏起来,几乎没有让失忆的白恒一察觉到。 直到荆白方才坚持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再回想起他第一天时的样子,白恒一才发现,他那时的想法完全错了。 因为他从没想到过……荆白求生的信念会因他而动摇。哪怕记忆已被清除,荆白都还记得,自己有件答应白恒一的事没有做,不能安心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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