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送葬的声音。” 饶是荆白这样冷静淡定的人,此时也不禁怔了一下。 白恒一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只能用脸蹭了蹭荆白的手,脸上的神情逐渐从紧张变成了一种苦涩。 “你很快就能听见了。”白恒一一边专心听着,一边发出很深的一声叹息:“他们……他们越来越近了。” 意外地,荆白先听见的,不是乐器的声音,而是一阵哭声。 这哭声比起哀怨,更显出一种悲凉,不像是有什么难诉的怨言,更像是亲人离世的伤心哭泣。 一片哀哭中,好像还有个领头的人在说词。他说一句词,就敲一遍锣。 词说的是什么,荆白听不清楚,可从他一能听见,那锣声就非常清楚。并不清越,非常亮、而且贯耳,硬要形容的话,就像远处传来的尖叫。 荆白能听见有人在说词,白恒一就能听清楚内容了。 惨白的月光下,他凹陷的双目像两个陷进去的黑洞,配上他紧绷的神色和几乎完全纸化的面孔,堪称诡异至极。荆白目光如常,从他面容上一扫而过,为了听清白恒一低声复述的唱词,他甚至还凑近了一些。 “正月一日炮仗响,无爷苦楚在孝堂。”① 他话音一落,荆白就听见一声锣响:“当——” 外面重又静了下来,荆白听出这死者是“爷”,便问:“这‘爷’,说的是谁?” 一直高度专注的白恒一侧耳听了听,沉吟了片刻,说:“这是南边儿的话,‘爷’指的是不是爷爷,是父亲。” “二月鲫鱼埋土並 ,寻鱼容易见爷难。” “当——” 哭声一直吚吚呜呜的,不甚清晰,但是如果用锣声来衡量,就能明显感觉到,它一声接着一声,然后,越来越近。 白恒一说:“三月谷种下黄泥,神仙难点谷芽齐。” “当!” 锣声更近了。 荆白并不害怕这唱词本身,但他能估算出来声音离此处的距离,这让他更为心惊,因为这速度不对。 太快了! 没有人能走得那么快。 唱词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模糊,难以分辨,等到锣声响,明显比上次响的时候近,也清楚了许多。但这中间相隔不过几分钟! 如果是人,就算是一路飞奔,也不可能把距离拉近这么多。 荆白定了定神,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白恒一方才复述的唱词。 三句唱词,先后唱了一年的前三个月。如果按月份唱下去,整段的唱词应该是到十二月为止。 荆白觉得有些古怪。 按照听到的锣声的行进速度,他估算了一下,等不到十二个月唱完,这个所谓的“送葬队伍”就能到他们家门口。 他虽然不了解这方面的仪式,也知道这个东西肯定有自己的规律。 比如唱词,肯定是整个流程的步骤之一。那么一般来说,这里一旦唱完了,肯定就要开始下个步骤。 荆白刚听见唱词按月份来的时候,只觉或许唱到十二月,这些东西或许就到他家门口了。 但是按他方才的估算,这估计…… 曲折百转的唱诵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不等白恒一复述,荆白自己都听见了。 “四月包米去问姓,问爷唔应泪双流。” “当——” 更近了…… 白恒一为了听清楚他们的唱词,此时精力高度集中,因此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四月……”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个音量荆白自己肯定也听见了,便不再重复。 荆白见他表情凝滞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随后转过头,对荆白道:“不对。按这个速度,这个队伍可能数到六月的时候就会到门口。” 荆白顿了顿,捕捉到他话语中自己未曾预料的部分:“队伍?” 白恒一点了点头,说:“对,队伍。”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想要给予安慰一般,握住荆白的手。 荆白听见他用近乎叹息的语气说:“我听到……很多很多的脚步声。” 他特地分辨了一下,后来发现压根不需要怎么分辨。 他们的所有声音,无论是锣声,还是唱词的声音,甚至到后面才能听见的脚步声,根本不像他昨晚听到的那样,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清。 所有的声音都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随着距离的拉近,白恒一能听见的声响也越来越多。 那些东西显然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冲着他们的住所来的。 相顾无言之际,他们听见了下一句唱词。 “五月齐聚龙舟节,无爷唔敢睇龙舟。” 数到五月了。 这句唱词本身就有睹物思人的意味,加上唱得哀切至极,在这孤清寂静的深夜里,竟然有种凄恻的美感。 阴恻恻,凉冰冰,曲折婉转,荒凉萧森。那种阴冷和凄楚直钻人的天灵,听得叫人心口也刮起冷风来。 白恒一和荆白的手不自觉已交握在了一起。 白恒一的手在夜里温度更低,荆白握在手里,不仅凉沁沁的,还有种发涩的纸质触感,非人感格外强烈。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白恒一的本相了。 但这不重要。 荆白隐隐有种感觉,别说这是一具纸人的身体,双目失明凹陷……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白恒一这个意识存在于什么样的身体中。 他只要在这儿就好。 “走吧。”荆白平静地说。 这所房子只要走进来,就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荆白也不觉得院墙上的神像能阻拦什么。 早在白恒一说“他们来了”的时候,所有的方法就已经在荆白脑子里过了一圈了。 虽然白恒一听见动静的时候,对方的距离应该还相对远,但荆白稍加思索,就迅速排除了逃亡的选项。 就如荆白自己所猜测,他认为自己既然进来时和红线媪签订了契约,就意味着不是完全的死局。就算遇到了眼下这样的状况,也一定有个解法。 但这个解法不可能是逃走,至少对荆白来说不会是,因为他的伴侣是白恒一。 白恒一虽然听觉敏锐,却双目失明。带着白恒一,逃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来,必然要找地方躲藏。 他们能藏到哪儿? 村里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们只能躲到周边的房子里。 这些关门闭户的房子,平时上面都贴好了窗纸,封得严严实实的,想要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今天一路往北走的时候,兰亭试出来,有破洞的窗子里面全是纸质的家具。 家具是纸的,门窗却锁得严严实实,荆白当时猜测,这是为了防止里面有东西跑出来。有了这样的猜想,他就更不可能选择打破窗户,带白恒一逃进这些房子里。 后来,这个队伍非人的行进速度更佐证了他的观点。这个速度下,就算村子的范围再广阔,他和白恒一逃走时也必然会被追上。 既不能逃走,就只能面对。 已经成了靶子,就无所谓这点光源了。荆白和白恒一携手走到门边,荆白想把客厅的灯打开,反复按了几下,却依然漆黑一片。 入夜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的开关,现在却突然就不亮了。 白恒一光听声音也听出来他在做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确实是盯着我们来的。” 荆白唇角泛起一个冷笑。 他听得出白恒一是在宽慰他,因为灯打不开,显然不是冲着白恒一来的,他又没有光感。 这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盏灯而已,打不开便打不开,难道就把他吓死了? 荆白胸中的怒火平静地燃烧起来。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有语气放慢,听起来字字分明:“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六月苦瓜到底苦,七月中元想睇爷——” “当——” 白恒一的估算没有错,只是没有想到唱词这次将六月和七月放在了一起。 六月这句起时,声音听着还有些距离,像是遥遥传过来的;等唱到七月时,简直就像在叫门了。 尤其最后三个字,“想睇爷”,拉得长长的,声音又极悲戚,已到了椎心泣血的程度。 等锣响起来,荆白听着,声音就已经到了院门口了。 这不是在他们家门口哭丧吗? 看来每家遇见的排场都不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俩就遇见了哭坟的?这可比昨晚白恒一听见的接亲晦气多了。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瞥了一眼旁边的白恒一。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嘴唇却抿成了一线,显然是在忍耐。 他似乎感觉到了荆白在注视他,紧抿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他平素对着荆白的不太一样,没什么笑意,反而让那英俊锋利的五官显出一种冰冷。 荆白就见他晃了晃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声细语地说:“给他爹哭丧都哭到咱门头上了,不如我们出去看看?” 语气听着挺和风细雨,话却说得不客气极了。这本该是个紧张至极的时刻,荆白却被他逗笑了。 他忍俊不禁,顿了片刻才收回了笑意,说:“好啊。” 没等到外头唱下一句词,荆白咔嚓一声,拧开门锁,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房门。
第296章 阴缘线 他们这个院子虽然是个农家小院,院墙却不矮,比荆白还高出好些。 这时候打开房门,隔着墙,瞧不见外面的队伍,但荆白已经看见了高高打起的白幡。 月光冷得发蓝,洒落在白幡上,能看到上面似乎有字。但夜风吹得布条在风中猎猎飘荡,隔着这段距离,实在是瞧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还真是来哭丧的。 荆白拉着白恒一,快要走到院子门口时候,忽然听见外面再次传来了那阵似唱似哭的声音。 “八月人家都讲中秋节,月亮圆圆我无爷。” 荆白比白恒一走得靠前,几乎已要接近院门。唱词这时响起来,荆白神色愈冷,白恒一却忽然紧了紧握着荆白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荆白退回来半步,听他讲话,白恒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觉得不觉得,这唱词的声音,越来越像哭了?” 一月的时候,那唱词的声音听着只觉沉痛,没有什么哭腔;但到五六月起,那种哭泣和哀怨的感觉就变得明显起来,声线也越来越凄厉。 像这次八月的,和前三个月的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腔调了,听上去哭的意味比唱的更重。 荆白确实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只是因为他听到的时候,唱词已经唱到了四月,前三个月主要靠白恒一复述,因此感受不如对方明显。 这时被白恒一一提,荆白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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