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散落了好几处白骨。 荆白愣了片刻,他走近了一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骨骼好像都是手臂的臂骨…… 他这一顿,树上噗通一声,又掉落下一根“树枝”,险些砸着他。荆白灵巧地闪了一下,两条抓握着的手臂于是滚落到他脚边。 荆白蹲下身,盯着这两只手臂细看。 他发现,手臂落地的那一刻,原本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臂就松开了;而原本指路的手臂,手指的手势也变成了握拳。 脱离树干,对这两条手臂来说显然是毁灭性的打击,手臂上的皮肉不再鲜活,在荆白的注视中,以飞快的速度变得松弛、灰白、腐烂、然后化为飞灰,只剩下几根白骨。 如果只是掉下来,或许荆白还怀疑这东西或许有别的什么目的,但此时已经化为白骨,说明它确实已经不具备附身的能力。 荆白数了数自己视线范围内的白骨,至少已经掉了五六根这样的“枝条”下来了。 这棵“树”……是在自己慢慢死去吗? 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荆白抬头看了一眼“树”的顶部,枝条明显变得稀疏了一些。按说这是件好事,可荆白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了。 范府这个副本既然已经无解,必定不会平安无事让他们过去,这一切太顺利了……连荆白烧了树,树都只是现了原形,连管家都没有出现过,简直堪称无事发生。 现在树甚至开始自己凋落。荆白虽然带回来了工具,却还没来得及动手。不是他做的,会是谁? 想起柏易和他说过的话,荆白心里越来越不安,他决定不等这棵树自己死去,至少得做点什么。 他将花锄拿了过来。或许是因为经常使用,这根花锄看上去十分锋利,锄头处是精铁所制,拿在手中,银光闪闪的。 荆白站起身来,他掂了掂手中的花锄,用力向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肢体组成的“树干”挥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这棵“树”,还没砸到任何实体上时,荆白就感觉自己的花锄好像砸到了棉花上,等花锄最后落到“树干”上时,力道已经变小了许多。 锄头砸到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个肩膀,很硬,只砸开一条小小的缝,流出一点点黑血。 有肩膀……荆白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忽略了什么,停下来细瞧,发现还有手、脚、肚脐和小腿,什么部位都有。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撕破他脑中漆黑凌乱的天幕,紧接着,是轰然炸开的雷响。 荆白身形颤了一下,他惊觉过来什么,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立刻将脸凑到树干前方。 他的眼睛在粗壮的树干上反复逡巡,来回寻找,试图找到一些能验证自己猜想的证据。 他很快在树的底部找到了小曼的脸。 没有任何毛发,只有一张平静的,闭着眼睛的脸。 小曼是他和柏易亲眼见到进入汤里的…… 所以他刚才想得没错,树就是汤,汤就是树。 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该有“汤”,“汤”是树异变来的。 柏易说他要“毁了汤”,所以树现在也渐渐凋零…… 可他自己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荆白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可现在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质问什么,忍得眼眶发红,口中尝到血的腥咸,也只是咬着牙,从地上拿起花铲,沿着眼前的“树干”没命地往下挖。 相比砸不动的“树干”,泥土还是相对正常的,荆白将泥土铲开,发现“树干”底下的根系也是肉色的。 比起上面还能看出是哪个部位的躯干,下面的已经只剩下肉色,极多,极密,近乎无边无际。 荆白瞧见了一根比较粗的根系,他吸了口气,举起手中的花锄,带着他身上所有的不解、愤怒和痛楚,用力向下砍去! 那根肉色的根断了,浓稠的黑红色的、血浆一样的东西开始汨汨涌出,与此同时,荆白感到自己左手肘上的印记火烧般地烫了起来。 荆白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衣袖一看,果然,那个小山的印记颜色变浅了。 原本是黑色,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甚至还在慢慢变淡。 荆白并不打算做什么,他甚至笑了一下。 这算什么,他终于达成了死亡条件了吗? 可荆白并不感到恐慌,虽然印记变淡的时候也和它烙上的时候一样痛,好像一块皮肉被生生剥离下来,但这痛很真实,真实得让他甚至有点快乐。 柏易把自己吊在了悬崖上,又用谎言把荆白过来的通路彻底斩断,让荆白不得不看着他命悬一线,让荆白这样一个从不后悔的人不得不反复回味悔恨的苦涩。 现在荆白终于也吊在悬崖边上了。 确实很危险,但想到他和柏易又重新面临了相同的处境,荆白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是高兴更多。 “你也……太厉害了。” 他忽然听见身侧,一个有点虚弱的声音在说话。 那声音他非常熟悉,尾音带点那个人特有的,懒洋洋的笑意。 荆白直接愣住了,或者说,他以为他愣住了。 但眼泪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飞快地落了下来。 荆白茫然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湿的,热的。 他不是在西院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荆白不想转过身去看他。 他以为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可事实上他的理性还在永不止息地运转。他知道柏易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的背僵硬地绷着,没有转过去,他听见背后柏易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能因为我现在这样子不太好看,就不看我了吧?”
第245章 头啖汤 话音未落,荆白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粘滑的撕裂声,柏易也不说话了,但荆白能听见他抽气的声音,很像在忍痛。 荆白呼吸一滞,用手迅速抹了一把眼睛,立刻回身去看。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花锄,没想得起放开。 “……” 他猜到了自己会看到什么,但当真看到的时候,还是感觉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痛得心跳几乎难以为继。嘴张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说得来。 “树”上的样子和刚才又不一样了,“树干”上出现了一大条裂缝,正汨汨往外淌着大量的黑红色液体,和荆白砍断肉色根系之后流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像血,又好像不仅仅是血。 裂缝并非凭空出现,而是被硬生生撕开的。 撕开裂缝的人的两只手还撑在裂缝开口,“树干”被他撕裂,倒向两侧,上面的各个部位原本鲜活的皮肉也失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仿佛罩上了一层灰白的死气,看上去尤为可怖。 裂缝中的人自然是柏易。他简直像刚从血里爬出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很苍白,沾满了黑红色的液体,只有脸上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见荆白转过身,他又徒劳地擦了一下。 荆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胆小。 对他这种人来说,勇气就像是天生的,永远不会消耗殆尽。在此之前,他评判一件事只有想做或者不想做,想做就做了,不想做就不做,从来没有过需要他鼓起勇气才能做的事。 他以为永远不会有。 但现在,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柏易,又花了好几个呼吸,才能把视线挪到柏易的脸上。 柏易的头发湿漉漉的,连脸上也沾着黑红色的液体,最关键的是……裂缝里只钻出来他的上半身。 终于见到他的正面,柏易也不说话了。他怔怔地看着荆白一片狼藉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的手,片刻后才道:“怎么受伤了?” 荆白不回答,把手里的花锄和烛台都扔到地上,柏易“诶”了一声,荆白已经快步走到了他跟前。 柏易被他吓了一跳,撑着裂缝的双手却被荆白一把攥住。 “能出来吗?我拉你出来。” 柏易听出来荆白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听着比平时柔软许多。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平时,柏易很难想象自己会拒绝他用这样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但这时他不得不拒绝。 他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没用的,我已经连在这上面了。” 荆白不说话了,却没有放开他的手。他攥得非常紧,柏易本来应该觉得痛,但比起现在身体其他地方的痛楚,他能在荆白手中感觉到的,只有对方体温的那点温热。 很少,但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两个人隔得很近,柏易看见荆白眼眶发红,他喉头也哽住了,噎了片刻,才勉强笑了一下:“我印记都没了,你胆子太大了,怎么敢来拉我的……” 荆白直视着柏易的眼睛。他的脸色很苍白,沾着黑红的血迹,能看出来擦过,但没能完全擦干净。 可一切污迹都遮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以前总是觉得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深不见底的湖,但这时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荆白能看到里面涌动的是什么。 是真实的,温柔的爱意。 荆白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他轻声说:“没关系,我的也没了。” 柏易英挺的眉宇立即皱了起来:“那你还敢过来……” 荆白还没说话,他很快明白了,看向远处被荆白扔下的花锄:“是因为你把根挖断了吧?” 荆白简短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复,他说:“不用印记,我一眼就认得出你。” 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平淡,柏易却睁大了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荆白似的看着他。 荆白凝视着他的双目,说:“你再换一张脸,我也认得出。” 柏易眨了眨眼,他语声有些颤抖,听上去有种故作的轻松:“可惜啊,没机会再换了,不然我非得验证一下不可。” 得到他的答复,荆白只是吞咽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好像一团纸,被人捏成了一团,他根本感觉不到哪里在痛,只能感觉到一股浓烈的血味。 而他向来清醒理智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温热的液体就是这时落到了他脸上。 他险些以为自己又在流泪,柏易却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欣慰的轻松:“终于下雨了。” 荆白抬起头感受了片刻,但这“雨”分明是热的…… 他脱口道:“这是汤?!” 柏易咳嗽了一声:“对。” 就在这“雨”落下时,树的“枝条”也开始摇晃起来。荆白看到树上的“枝条”像被什么巨力摇撼了一般,纷纷从“树”上松脱,下落,坠落到地面上,又飞速化为白骨。 柏易撕开的那条裂缝中,以更大的流速涌出巨量的黑红色血水,荆白手中的那两只手也迅速变得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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