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留着长发,耳鬓编一条辫子落在肩头。他五官凌厉又俊美,眉头紧蹙,显得更动人了。“你到底要干什么,疯言疯语,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吗?”长发青年语声带着怒意: “说什么‘治病神器’,什么祛除病痛的‘半块磁石’——把我当成这般钝器,在你眼里,我连人都算不上吗?” 银发人停下。在远处看着两人。 他听车夫说起过,仙山里,有一位用“磁石”治病的兽医。那人技术高超,收取价格也算公道;只是遇到疑难杂症,会把山中一位青年叫出来陪他。并且说,这位青年,就是他化解恶疾的“半块磁石”。 眼前拿包袱的人,应当是那位兽医了。 他身旁还跟着一只小马驹,一条腿上毛被剃秃了,似乎前不久被划开皮毛做了手术。可它现在已经恢复,生龙活虎的,背上还驮着小小一包行囊。兽医像是也要远行,他直直望着粉屋前的青年,一字一顿对他说:“师兄不和我离开吗? “不再行医天下,践行师父对你我的嘱托;而是要留在这里,这座粉色小屋中吗?——”一席话,把长发青年更加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喝道:“师父?他是你的师父,却是逼迫我学医、差点把亲生儿子打死的我的父亲!可就连那个人,也不曾把我说成是‘器物’!你是在看不起我吗?因为这座粉屋?——”青年扬起手,挡住屋门像要保护它: “你也觉得,我是被鬼迷心窍的可怜人?也信他们的话,说我是荒废学业、宁可被妇人包养的浪荡子?我说过,她不是那样的人。也早就清楚,我不过是子承父业,对学医充满了不情愿。你我兄弟一场,非得把旧痛翻出来、非得把话说绝?——” 长发青年,正是住在粉色小屋里的人。如人们所说,他是个美丽年轻的男子。他的恋人,是个年纪稍长、却与青年男子相爱的妇人。 长发青年眼中有泪,咬牙道: “你果真唾弃我吧,把我贬低作磁石?你倒是说明白,‘磁石’到底指什么?那不伦不类的‘半块磁石’,又是什么,是连完整一块都算不上吗!” 兽医与他相向而对,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开口道:“‘半块磁石’,就是‘完整一块’的半边,就是要补全另外半边的、不可或缺的那一块啊。 “只有合在一起,我才能行医,才有如神器来相助,—— “而这等待补全的一半、这心有所遗的另外半块磁石, “就是我啊。” 语出后,天地静默。白色芦花在缓缓地摇动。像昭示着时间的慢慢流逝。 长发青年狠狠地一愣:“你、你在说什么……” 兽医回答道:“师兄从小,就一直照看着我这师弟。师父每每发火,都是师兄替我挡下,放课后细细予我讲解疑难的病症。有时被患病的动物咬伤,也是师兄连夜看护,好几次将我从鬼门关拉回。后来师父仙逝,我随师兄辗转求学,在仙山修完最后的医术,师兄也在此找到了归属。现在我要去更远的地方修习了,没有师兄同行,我也不知,前路该怎么走了呢。 “一直以来,都是有师兄的陪伴,我才能药到病除的啊。 “只凭我自己,没有信心,也没有稳定的气魄去医治百兽。从年幼时起,你我兄弟二人,在我眼中已化作两半磁铁,缺失一块,与我而言就是不完整的。” 兽医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他所见的师兄不只是人形,而是还带着某种妖影,这妖的形状正是半块磁石。他看看长发青年,又看看自己,有些怅惘地笑起来:“我知道,大概是我眼睛出了毛病。可我该怎么摆脱呢,磁石一极,终将吸引和追随;却又包含着反面,永远隐藏着排斥与离别。我将活生生的人看作‘器物’,哪里是看不起师兄, “是信不过我自己啊。” 他闭上眼睛, “师兄从来是有主见的人。游走世间而不迷失,我相信你的选择不会有错。 “可是我,我…… “软弱无助,该怎么面对征程……” 长发青年看着他,原本愤怒的神情在此刻呆然: “你……你不能这么想…… “你当然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兽医垂下眼睛,惨然地摇头笑了笑。他打开行囊,像要取饯别的赠礼,由此做出最后的了断。然而这时,身旁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必担心。也许能让我,试着解开你的烦忧?” 两人皆是一愣。回过头,看见银发人静静站在那里。 他也是清寂低婉的模样。淡灰色的衣服,朦朦胧胧,像某种出神时看见的白日梦。银发人对兽医说:“你方才提到,也许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既然怀疑,那么有意愿,恢复过来吗?” 兽医问:“怎么、怎么恢复……” 银发人将手覆在衣襟上:“我有妖刀。可以切除篡改感官的力量。”他的襟口上系着一朵白花。银发人说:“只是不知道,这把刀,是不是还听我所用了。” 他将白花取下,衔在嘴里。银发人来到兽医面前,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点在他额头。兄弟二人都是愣愣的,银发人的动作那么轻缓,像不曾移动,却行云流水来不及防备。兽医眼中浮起白雾,好像某个结界在体内飘转,翻卷流云溢出瞳孔。长发青年不禁唤道:“你怎么样了!”但兽医并不显得痛苦,片刻后睁眼睛,瞳仁从迷雾蒙蒙化作了清亮。银发人也撤下手去,嘴唇白花像夏日的薄冰,袅袅飘虚不见了。 长发青年疾步走上前:“这是……什么妖刀?”兽医眨眨眼睛,缓缓看向他说:“师兄,我刚才,好像又看到小时候的事情了。你陪我温习医书,帮我一条条分析难辨的症结。遇到棘手的情况,也是你告诉我如何保持镇定,相信自己的技艺……好像心又被温暖一次,不觉得害怕了。”他抬起头,带着眷恋又惆怅的笑容道:“啊,没有解决嘛,我看见师兄,仍然是半块磁石的模样啊。” 银发人听了,微微垂眸,也笑道:“看来我的刀不好用。真是惭愧。”兽医摇头:“无甚。我也终有一天要独自远行的。”他打开包裹,取出先前用来赠别的礼物。是一只白瓶子。然而刚拿在手,他身旁的小马忽然一跳,前蹄腾起,竟生生将瓶子撞落了下去。“诶呀!”白瓶滚落,延山坡一路流转下去。“那是我留给师兄的一些药膏,一定是味道太呛,把马儿激得跳起来!这下可要摔得稀碎。” 长发青年看向坡下:“什么药瓶,可是很珍贵?”他仔细找着,但山路幽曳,丛丛的植被间什么也找不到了。“不珍贵,瓶子是捡的,我看质地清透又坚实,拿回去洗净了装药材。我听闻粉屋主人喜欢养猫,于是制了些药膏,以备猫儿常见的几种疫病。不过现在都没了。” 银发人轻轻插嘴说:“不会摔碎的。”长发青年也宽慰道:“无妨。我在山里,有的是时间找寻。你快启程,别耽误了路数。不过,——”他忽然一笑,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疼爱和轻蔑:“你别忘了,你能制的药,都是我手把手教你练会的。你能做出来,我就做不到吗? “或许,有一日我能想开,也会重拾兽医的行业吧。” 兽医也笑出来,倾身,拱手道别: “是啊,是我忘记了。 “从此铭记在心里,远游时,不觉得孤单。” 他们也同银发人道谢,随后走去了各自前行的路途。嘚儿嘚儿的马蹄声,像叩在心底某个清亮又坚强的地方。 银发人静立了一会儿。 蓦然低头。又看了眼行囊里摊开的那本诗集: “陌路别枝人散去,不惜一别一心死。 “与君三年若浮生。换得分离长相思。 “(长路分道,陌生的人们走散去,彼此无动于衷,不知一次分别就死过了一次。 “我与你多年共度。 “曾幻想能成为一生的缘分,也许就是用来,换一次珍重的离别。 “长相思切。)” 》》》 银发人坐上马车,从怀里取出那块金色的宝石挂串。像是掬了一捧霞光在手里。周围芦花仿佛将融的雪,渐渐遗落身后看不见了。 可这时,有人突然叫住了他。 “喂—— 那个嘹亮的声音喊, “有个东西,你是不是忘拿了——” 说话的人举起手,把一只白瓶子朝这里扔过来。 银发人回首望去,不禁睁大了眼睛: “空仔?还有幺幺?” 他们捡到了山里的白瓶? 空仔和幺幺,也触碰到了白瓶? 银发人忽地想起来:是。是的,他们说过,曾看见峦先生写诗,诗的灵感如青色小龙飞入他的脑海。 这是幻象吧。 却没办法再斩除,也是峦先生留下的最后纪念。 白瓶划过空中,怦然砸在马车车棚上。弹了一弹,不知去到了哪里。 “啊——偏了。”两个少年惊呼道。其中的空仔,大病初愈,面色中仍能得看出苍白。 但他稳稳当当立在微冷的风中。 幺幺站在他旁边,穿着寺庙的青色长袍。他举起手大声朝马车呼唤: “诶呀,抱歉抱歉啊。——你走啦?一路顺风!!” 他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像是要离家去上学,被家里人结结实实塞满了衣服、零食、和妈妈亲手缝的枕头。 银发人愣了愣,不禁微微笑出来:“你要回寺庙了?幺娘同意你继续去学习?”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朝气蓬勃。空仔也笑着,和往常一样平静又略带老成。“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两人逆着风大喊道,这时,还有一个身影从树丛钻出来,好像故意躲着要给人一个惊喜:“看,我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要去寺庙里啦!!”车夫跳到山路边,穿着长长的青布袍,笑容满面地也使劲挥手:“我应聘去当庙里的帮工,也负责照顾这两个小子——!!”三人都用力告别着,幺幺最后呼唤了一句:“我们一定会再见你的!啊啊啊,好想有个时空隧道,能随时去到朋友们的身边啊——” “时空隧道”? 银发人眼眸一闪。 他久久回望着,直到一切景色隐没在芦花中,经过不知哪一个空间的临界点,忽然变作浮白再看不清了。 银发人低下头,又去拨弄他的宝石。 ——好险,可算从小男孩手里要了回来——银发人注视着亮闪闪的金色,蓦地张开嘴,兀自轻声说: “‘隧道’。 “是啊,是有的。玉商店地下,就有一条能通往世界角落的隧道。” 跨越距离。跨越隔阂。有着人间不该有的特质。 操纵隧道的玉商店主人,有着人间不该有的能力。 ——也就是说,还有冲突悬而未决,那个人,还要回来打理的吧?——
56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