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余并不躲避,男人粗糙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他湿漉漉的冰冷脸颊,并在上面轻轻摩挲。 “你……”沧余小声问,“你是谁?” 男人注视着他的眼,缓缓俯身,用十分古典的方式行了一礼,说:“屠渊。” 沧余睁大眼睛,像是牙牙学语,说:“屠渊。”又说:“我叫沧余。” 屠渊已经重新把他扶在了怀里。 示弱是魅惑的第一步,沧余站在屠渊的手臂间,告状似的指了一下屋子。 “很可怕。”他缩起了肩膀,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对屠渊说,“人鱼全部在发狂,爸爸妈妈虐待我。他们都是坏人,他们还杀死了来救我的警察。” “死了一个警察?”屠渊抚摸着沧余的肩膀,问,“这是他的衣服?” “是的,”沧余说,“他说他会保护我,带我去警局。” 屠渊忽然淡淡地笑起来。 “大海不会被火把点燃,通常我也不会这样迟到,把温暖你的机会拱手让人。”屠渊说。 这话太过神秘深奥,沧余还在困惑,屠渊已经毫不留情地拽掉了他肩上的警服,扬手扔向一边。沧余被吓了一跳,抬手拢住领口,惊惶地看向屠渊。 下一秒,屠渊就用自己的大衣覆盖住了他。 屠渊给沧余伸出手。 沧余仰脸注视着屠渊,神情蒙昧又天真,如同坠入人间的天使。 片刻之后,他把手放进了屠渊的掌心。 这个春天,海风把城中的花田翻卷成彩色的浪潮。 这个春天,新芽拼命破土而出,仿佛在悲情地喊叫。 这个春天,阳光肆意蔓延,游抚在每一寸肌肤,犹如情人的手。 沧余和这个才见面的男人手牵手地离开,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十指相贴,缓步向前,他们融入彼此的掌心,仿佛已经相识了世纪之久。
第2章 天使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沧余在米拉克城大警署里洗了个澡。 离开刀俎实验室后,他先被带到医院,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屠渊和警察署的人全程陪同。沧余一直表现得非常配合,只是在扎针采血的时候蹙起了眉,垂眼盯着自己白细的臂弯,格外可怜地咬住了下唇,很低地哼了一声。 屠渊一直站在他身侧,见状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沧余顺势把脸转向屠渊那边,额头刚好抵住屠渊的胯骨。 而屠渊的手十分自然地滑到沧余的脸侧,顺着他仍然脏乱的长发轻轻抚摸。 隔窗观看的警察和护士全部瞠目结舌。 屋里的两个人这样亲昵,毫不扭捏。很难想象,他们才刚认识不过两个小时。 “你能让我洗澡吗?”离开医院的时候沧余问屠渊,“身上很难受。” 他说话时目光直视屠渊,细碎的日光落在他的蓝眼睛里,像是海面上粼粼的金色波潮。他还伸手拽住了屠渊的袖口,动作软软的,分不清是不敢用力还是他原本就这么柔弱。 屠渊对他有求必应。 半个小时后,沧余的体检报告被传送到警署。沧余还在浴室,屠渊和医生一起浏览光屏,医生在阅读后第一时间表达了愤怒和同情。 “这显然是一起科学家走火入魔,把儿童当成实验品的惨案!”医生说,“那孩子真的很坚强,才经历了如同地狱的遭遇,在清理伤口时还能对我微笑……简直不敢想象……他就像是……” 屠渊侧脸看向他。 屠渊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具尸体,苍白而挺拔地坐在灯下,两只眼睛如同没有尽头的黑洞。医生不得不稍微停顿,才在这冰冷难捱的气氛里再次开口。 “……就像是坠入人间的天使。”医生说,“这样美好的人却被如此折磨,上天一定会惩罚那些对他施以暴行的人。” “那有什么意思,”屠渊缓慢地说,“正确的做法,是让天使本人亲手复仇。” “复仇……”医生迟疑地说,“恐怕只存在于恶魔身上,天使的本性是原谅。” “天使也可以完成恶魔的事迹,在那之后,他仍然是天使,”屠渊说,“只是会变作更强大、更有趣、更适合亲近的天使。” 这种话对于心怀宗教信仰的人来说难以入耳,医生无法认同,但他绝不打算和屠渊起直接冲突。 因为屠渊不仅是个刚从灯塔监狱出来的危险分子,还是元首的独子。这人既堕落又高贵,懂军事也懂政治,曾经服刑受难,却又不择手段地站回了人类金字塔顶端。所以就算屠渊声名狼藉,思考方式、行为逻辑都游离在外太空,也没有人会去惹恼他。 “让我们说回沧余先生的身体状况,”医生假咳一声,“他的脖颈、腹部和手腕上都有扭曲烧焦的皮肤,是电流肆虐的遗迹。他的全身,背部尤其,铺陈着无数鞭痕。他的双腿曾多次被利器粗暴刺穿,肌肉和组织被无情扯裂,右脚腕的筋脉被反复割断,手法残忍,就像细致的解剖。” “膝盖曾被某种重锤反复砸击,每一次都让骨头粉碎,经历过多次手术……那些骨折的裂踪复杂,如同被野兽啃噬过。断裂、错位、破碎……这些伤的造成时间都不一样,其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九年前。” 屠渊问:“九年前?” “是的。”医生划动光屏上的数据单,摇头痛惜道,“他现在才十九岁。” “那么,”屠渊垂着眼,“他的物种呢?” “物种?”医生有些跟不上屠渊的思路,说:“当然是人类。您不会真的怀疑他是某位天神吧?” 屠渊缓缓抬起眼,无比认真地说:“不是怀疑。”他语气虔诚,“我非常肯定,他就是来人间复仇,顺带着拯救我们的男版塔拉萨[1]。” 医生无语了。 这人怕是疯了! “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医生说,“都已经检查得很清楚了,沧余先生没有流出蓝色的血,没有头顶光环,也没有隐藏起来的翅膀,” 屠渊不说话,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虚空。他的眸子刚才还阴翳无比,此时竟闪烁出一种微弱的金光。他十指交扣,像是沉溺进了某种幻想。 医生放弃了。 这人真的疯了! “让我们再次说回沧余先生的身体状况,”医生用力地说,“那孩子拥有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他的身体的确受过很多残忍的伤害,好在大部分已经愈合,不妨碍今后生活运动。” “但是伤好了,疤还在。有时间最好到医院去一趟,做个全面的心理检查。另一个问题就是太瘦了,要注意营养,放松心情。” “对了,他是稀有血型呢。”医生最后说,“要非常小心,别再受伤了。” 医生才走不久,警察就敲响了门,给屠渊送来了初步调查报告。 “刀俎实验室是米拉克市最重要的人鱼研究所,于十五年前由科尔文和玛琳夫妇创办,研究内容是人鱼行为和心理。”警察指向照片,给屠渊阐释,“夫妻俩都是科学狂人,为人低调,极少出席活动。实验室最大的资助人是财政部长蓝千林,而且蓝部长用的是私人资金。也就是说,刀俎实验室属于蓝家。” “我们在实验室里一共发现了十二条人鱼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咬穿脖颈,失血至死。有两条是被人从后面拽着头发,在鱼缸玻璃上硬生生砸碎了头颅,还有一条是被刀插\\进了心脏。科尔文被门口的丘比特金铜摆件多次砸中后脑,半个头骨完全碎裂。玛琳死于枪杀,是那名死去的巡警开的枪。” “实验室里没有监控,我们目前的推断是,现场发生了某种暴\\乱。”警察说,“最大的可能是人鱼们逃出了实验皿,试图反杀人类,而这期间出了岔子,人鱼开始自相残杀,科尔文和玛琳也不例外。最终,失控的玛琳被巡警击毙,而巡警独自深入现场,又被某条还没死透的人鱼咬断了喉咙。” 警察说完了,有点紧张。 毕竟他所谓的“推断”和编故事差不多,要从一间血流遍地、脚印横行、杂乱堆尸的房间里找到证据并还原真相,和追寻一滴流入沙漠中的水难度差不多大。 然而屠渊看上去很满意。 他只是问:“那么沧余呢?”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官方登记,”警察说,“但他充斥着科尔文夫妇的实验记录。” 警察递上比《自然大百科》还要厚重的笔记本,是科尔文和玛琳这十几年来的全部心血。屠渊迅速翻阅,很快锁定了他们对沧余的称呼。 ——第十三条人鱼。 “多么奇怪,”屠渊慢语速地说,“沧余明明是人类,这一点,所有人有目共睹。他是本案的受害者。” “是的,沧余先生无疑是受害者。”警察顺着屠渊的思路说,“我们查过身份系统,十八年前,科尔文和玛琳曾在圣玛利医院生下过一个孩子。但很不幸的是,那名男婴诞生不到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也许这就说得通了,”屠渊依旧用低缓的声音说,“夭折的亲生儿子,被折磨的陌生男孩……还有这个。” 他从笔记本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在警察面前晃了一下。一闪而过的相纸上,银发蓝眼的少年站在科尔文和玛琳中间,三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在来的路上,我们都听到沧余管他们叫爸爸妈妈,”屠渊说,“这不可能是巧合……当然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破案什么的,你们才是专业的。” “不不!您说的对,您抓住了重点!”警察恍然大悟,“沧余先生很有可能是孤儿!科尔文和玛琳失去了儿子,被刺激到了,和精神病无异!而沧余和他们的儿子差不多年纪,被他们带回去,和人鱼关在一起,当作实验品……” 警察皱着眉头,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我完全同意,”屠渊微笑着说,“现在,你可以去写你的案件报告了。” 警察年纪不大,对于得到了思路而感到兴奋,走之前还对屠渊敬了个礼,丝毫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场支配的屠渊从容起身,抬起手看了看表。 距离沧余去洗澡,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 警署里只有集体浴室,但现在沧余在里面,就没有别人会进去。这个美丽的年轻人有特权,因为他抱着新衣服靠在门边,轻声问“能不能别看我”的样子太羞涩了。警察们心底的同情和正义一起被唤醒,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沧余的所有要求。 墙那边传来隐约的水声,屠渊站在门外,仿佛也被沁湿了。他再次从刀俎的笔记本中拿出那张照片,仔细观看。 照片上印有拍摄日期,距今已经七年。照片上的沧余戴着那种常见于马戏团宽沿巴拿马帽,衣服上缀满了玫瑰和蕾丝。他站在两名科学家中间,三个人一起对着相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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