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消散前,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自潭边跌落,冰冷的潭水一拥而上,碎冰争先恐后地舔舐着伤口,痛意渐渐变得模糊。 他看着血将潭水染红,那条不过一掌长的红线松开指尖,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潭水之上,无云却落雨。 连成线的雨滴滴答答,从九重天落到人间,从人间落到死界。 沈万霄骤然仰颈,肠穿肚烂,悲痛欲绝。 “你别害怕,我不是鬼……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一个魂魄,我还没死……” “那你一直要找的狐狸指不定也是被卖去了青楼,你没去找过么?” “别找了,沈万霄,别找了。” “那你的血不也是可以止疼么?” “还不都怪你,我明明不疼了,但是、但是你一问,我就觉得好疼。” “你别离我那么近,我有夫人了!” “吹一吹,就不疼了。” “哥哥,你亲亲我。” …… 灵海里有关于他的一切被一点点抽离,笑着的,哭着的,撒娇的,生气的......他们陆续与他告别,什么都没留下。 玄柳缓缓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雨滴。他轻捻指腹, 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恭迎太子归位。” 天上众神纷纷回身,朝着莲花台正中肝肠寸断痛哭失声的人叩拜:“恭迎太子归位——” 松晏在这响彻云霄的恭贺声里下沉,系着长命锁的红绳也在恭贺声里毫无征兆地断开。 潭底那碗口粗的铁链束缚之下,花迟长叹一气,缓缓闭上双眼。 在他身前,一副冰棺缓缓开启,融进冰冷潭水里的鲜血缓慢淌进棺中,细碎的荧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将幽暗的潭底照若白昼。 白骨长新肉,三界迎旧神。
第98章 年少 这一场雨落了整整三日方见停歇,堆满九霄潭的玉珠子在雨里融化,潭水慢涨,岸边长出成片的停云花,蓝盈盈的,成为灰暗的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宋致撑伞自岸边走过,冰冷的潭水将她的裙角濡湿。 约莫走出十几步,她倏然驻足,弯腰从泛红的潭水里捡起一只长命锁。 “师父!”宋致丢下伞,急匆匆跑进石窟,石窟两侧的神像纷纷垂首看向她,她却浑不在意,提着裙摆一路飞奔,“师父!师父!我捡到长命锁了!” 石窟深处,一束光破开山顶,直直照射在墨玉榻上。 榻上的人徐徐睁眼,看清宋致手里拿着的东西后重又阖上双眼。 “去吧,去神狱,找一个名叫贞以的神,”他声似叹息,“她说如何便如何。” - “涟绛?” “涟绛!” 涟绛陡然睁眼,周身湿漉漉的触感消失不见,唯独心口还有些发闷。他摸摸心口,确认那里并无伤口后不免松了口气。 “涟绛,你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树下的人仰着头与他说话,身后金灿灿的羽翼扑扇着,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有些刺眼,“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做噩梦了么?” 他低下头看步重一眼,而后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唉,你别提了。我这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小睡那么一会儿,结果呢,居然还梦见观御那家伙了。” “是吗?”步重瞎乐呵,“你都梦见他什么了?” “不记得了。”涟绛睁眼,盯着头顶的树影看。 顶上花影叶影交错纵横,细碎的阳光穿过影子间隙洒在他身上,小小的圆斑像鳞片一样。看着看着,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搓着胳膊翻身落地:“话说这大白日的你不去叹花堂修习,跑到这儿来找我做什么,这不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吗?” “你还想用晚膳?”步重瞪大双眼,惊讶道,“你把长生殿里的鱼都给宰了吃了,陛下不罚你已经是开恩了,你怎么还想着吃?” 提起之前的事,涟绛便有些不悦。 他瘪瘪嘴,转身朝着树枝伸手,一边踮脚一边道:“我又不是神仙,不吃饭是会饿死的!再说了,观御池子里那鱼养得那么肥美,不吃多可惜。” “涟绛,涟绛!哎呀,你——我先走了!”步重拽他的袖子,一个劲儿朝他挤眉弄眼,奈何他一心忙着折花,闻声也只是胡乱答应几句,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 等他终于挑好一枝桃花后转过身来,步重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有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 涟绛握着花的手一顿,环顾四周只当作没看见,抬脚绕开少年便要离开。 硬邦邦的剑鞘倏然抵在腰间,涟绛不得不停下脚步,赌气似的将新折的桃花扔到少年怀里:“观御,你烦不烦?” 观御不说话,冷着脸看他。 “我不就偷吃了你两条鱼,你至于吗?”他拍开挡在身前的长剑,“大不了还你就是了。” 话说到这儿其实已经足够,这件事本来便该就此揭过,但看着观御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他心里忽然有些发痒,话不过脑道:“亏你还是太子,真小气。” 他话音未落,眨眼间剑光忽闪至身前。 “观御!”涟绛心里一惊,连忙弯腰闪躲。 他修为不低,但还是头一回真刀实枪的与人对打,何况这人还是天界的太子,是手把手教他剑法的人,难免吓得狐狸耳朵都冒出来了,生怕把人打出个好歹不仅要挨鞭子,还要抄书:“你不讲理,我都答应赔你了你怎么还动手!?” 观御冷着脸,似乎并不愿意与他多交谈,手上动作更狠,好几次险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几招下来,见这人软硬不吃,涟绛便也有些恼了,索性往树上一靠,双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喊道:“杀人了!来人呐,杀人了!” 承妄剑硬生生在距他脖颈不过毫厘的地方停下。观御含怒注视着他,终于忍无可忍冷声说:“闭嘴。” 涟绛半睁开一只眼偷瞄他,见他脸色铁青,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说到底是他有错在先,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噤声,低着头扒耳朵玩。 他原以为观御会说些什么,譬如责骂或者其他的,但观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没什么想说的。俄顷, 最终还是他先憋不住,凑上前问:“你来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和我打……”说打架好像不妥,观御都没动真格的,涟绛想了想,换个词道,“切磋吧?” “不是。” “......那是仙师让你来逮我回去修习功课的?” 观御摇头。 “那你是来找我做什么?” 观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耐心告罄前缓声问:“你要回去。”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以至于涟绛起初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疑问句,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他们说,”观御攥紧承妄剑,“你要回青丘。” 涟绛这回听明白了。他狐疑地瞥观御几眼,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机警地立了起来:“你问这个干吗?” 观御又不说话了,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耳朵看 “我不回去。”涟绛被他看得不自在,默默将耳朵收起来,“我都……都不记得去青丘的路,要去也只能是你陪我去。” 闻言,观御微微一愣。 涟绛是临娘送到长生殿的,初来时还是只狐狸崽子。 观御不知道这只狐狸从哪儿来,他问临娘时,临娘只说:“他叫涟绛,日后便是你的玩伴。” 狐狸崽子未化形前黏人的厉害。有时他早起去祝灵台练剑,日暮才回,涟绛找不到他便整日不吃不喝地蹲在长生殿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拿果子烤肉哄着才肯搭理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三百年,观御身形一天比一天高大,涟绛却没怎么变过,依旧无法化形,以至于从前观御还得双手抱他,如今一只手就能将他提溜起来。 有时观御甚至怀疑他到底开没开灵智,不然怎么会三百年不见一点长进。若是换做寻常的狐狸,开了灵智,又成日与一条灵力充沛的龙黏在一处,只怕早已长成狐狸精会勾人了。 但真等到涟绛化形的那日,观御呆呆望着汤池里未着寸缕的人又觉得还是不要化人形的好。 化了人形,玄柳便单独划了间院子给涟绛,不再让他与观御同住。 后来的授神礼上,涟绛白发红衣惊艳四座,就连向来不近美色的他也有些口干舌燥。 自那以后,以前只爱黏着他的小狐狸便成了众神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儿宝贝,每天揣着礼前去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不管男的女的,多是些年龄与他相仿的小神仙。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观御再清楚不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远远地看着。 搬出去以后,涟绛也常去长生殿找他。有时拎着酒,有时揣着没吃完的点心,稍微有点开心的事就急匆匆冲进书房与他分享。 每当这时,他便搁下笔仔细听着,直到涟绛说累了,像小时候那样蜷在他腿上睡着,他才重新提起笔,点着灯将搁置的功课仔细写完,顺便连带涟绛那份一起写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两人便开始闹别扭,涟绛趁他不在时气哼哼地将长生殿里养着的鱼全给捞进了肚里,直吓得殿中的侍从脸色苍白。 但涟绛生气也是有理由的。 那日他照常拎着酒去长生殿,甫一踏入殿门便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哥,我说你也别太宠那狐狸了,他长得就祸国殃民的,迟早要成为祸害,到时万一连累了你......” 涟绛气不过,手里的酒砸在树上,碎了一地。他气冲冲地质问道:“你说谁是祸害?” “说你啊,”止戈嬉皮笑脸地躲到观御身后,“我都听见父王说的了,你就是个灾星,等再过几年就要把你杀了喂给魔骨!” “你才是灾星!”涟绛脱下长靴追着他打,但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污言秽语,只好干巴巴地重复着,“你才是灾星!” 止戈笑骂着,心情畅快地看着他动怒。 靴底刮过止戈胳膊,紧接着,观御一把抓住涟绛手腕,低声呵斥他:“够了。” “不够!”涟绛被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从小在爱里长大的人受不得半点委屈,只觉得不解气,长靴分明只是在止戈胳膊上蹭了一下,连泥印子都没蹭多少。 “涟绛,”观御声音沉冷,头一次对他加重语气,“别胡闹。” 涟绛本来不觉难过的,听见他这话,眼圈便湿了,又委屈又心酸:“明明是他先泼我脏水的。” “你本来就是灾星。”止戈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法术,恶狠狠瞪着涟绛。 观御上前一步,挡住止戈的视线,继而冷声朝着涟绛道:“大庭广众之下脱靴打人,成何体统!?” “我……”涟绛欲加以辩解,却又在他后半句话里默声—— “来人,将涟绛带回水中月,禁足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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