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师尊是谁。 瞎子握紧对方的手,把人揽进怀里。 晨光熹微,照得瞎子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弟子,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应。瞎子便捏了捏对方的脸,冷冰冰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 小弟子已经没气了。 开枢星君周身有冷气涌散,白雾般的寒气凝聚成冰,蛛网一般爬满坑底,终年不化。小弟子在他怀里如同一具冰人。 原来,这个坑,是小弟子给自己挖的墓。 开枢星君在抱着叶长岐在坑里坐了七日。第七日,他将对方下葬,又想起自己不知道叶长岐的姓名,就踉跄地去找那块刻有全村人名的木板。 叶长岐在刻的时候就告诉过他。 他自信地说自己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九十八个名字,没一个记错。 开枢星君一一抚摸过木板上的名字,等摸到第九十九个名字,他停住了手。 那个名字,是他寻找了二十三年的大弟子的名字。 他惊惶地站起身,朝着埋好叶长岐的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扑倒在小坑前,开始用手挖土,泥土在他身边逐渐堆成小山,那双持剑的手十指指甲断裂,正汩汩地流血。 开枢星君终于从土中挖出叶长岐,抚开对方面上的泥土。 传闻,二十三年前。罗浮山首席弟子叶长岐的剑断了。 开枢星君拾起断剑,借着斑驳的剑身追溯弟子生前光景时,被剑光刺瞎了双目,又因胸腔阴郁,心头血吐出,转瞬白首。 二十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弟子的转世,在对方成为一具尸体后。 开枢星君将叶长岐从泥土中挖出,叶长岐尸身早已僵硬,天地之间魂魄已散,就算再赐其长生也无济于事。 他抚过叶长岐的眉眼,拂至弟子额心,叶长岐身染疫病,面上诸多恶疮血痕、凹凸不平,开枢星君并不嫌弃,只是垂首静静“凝视”对方的尸首。 随后,开枢星君的周身有银白的光点徐徐飘散,如同万千流萤,逐一汇入叶长岐的额心,这些流萤如有生命,游走洗涤叶长岐病体,不 多时叶长岐面上已恢复光洁。 叶长岐生前未与他相认,开枢星君并不能直接带走他的尸身,但求消除疫病,愿其来生安康。 等流萤散去,开枢星君的身影似乎淡薄几分,他将叶长岐安葬,因身无长物再赠予弟子,便把手中那柄拂尘置于叶长岐墓中。 他说:“若来生,只愿长岐非我门下弟子。若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若来生……” “若有来生。” 可说来生时,他却只想起今生。 二十三年前,开枢星君的将倾剑突然不受控制,纵掠而去,为了追剑,他跨过移山填海阵,却见到自己的首徒散尽修为,饮剑自尽,倒在地上。 他赠送给对方的本命佩剑断折,浇染着触目惊心的血,那么一大片,瞬间夺去了开枢星君的呼吸。 那时的他顾不得礼仪,掠至弟子身侧,揽抱起首徒的身体。 他曾将灵力输入弟子身体,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一声一声唤对方。 可首徒灵力散尽,长眠不醒,脖颈上的伤与腹部的伤血流如注,身体快速冷去,回天乏力。 而二十三年后,昨日重现,他抱着自己首徒的转世,又送他去了九州之外,去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开枢星君的身影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是为师来晚了……长岐。” 迟来二十三年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却如同叹息一般飘荡开,埋藏在了梁州山野中。 … 良云生结束闻人之术,将村长尸首送归墓中,道了声失礼,随后朝两位师弟说:“回宗吧。” 路和风问:“那宗内的叶柒如何处置?” “那是大师兄的一缕残魂,受师尊法力影响未曾消散,既然大师兄已安息,便将残魂送归天地,大师兄也好早日轮回转世。” 路和风又往那方墓地看了眼,声音低沉:“若转世,会需多久?” “至少,十载春秋。” 十年,对于剑修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路和风忍不住想起大师兄已故的二十三年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三十三年后,真的还会有人记得罗浮山宗曾有一位摘星逐月的大师兄叶长岐吗? “那师尊呢?” 良云生许久没有回复,直到路和风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开枢星君已陨。” “师弟,往后,我们没有师尊了。” 闻人之术的梦境中,开枢星君洗去叶长岐的疫病伤痕,又将拂尘置于墓中护卫弟子,最后一缕法力也尽数散去。 九州剑尊,魂归天地。
第八章 良云生并不觉得开枢星君追随着大师兄而去有什么不妥,其实这二十三年足够他想清很多事情。 二十三年前,大师兄正是最风光的年纪,却意外身陨。可师尊拾饮风剑追忆大师兄生前光景时却被刺瞎双目,之后又失踪二十三年,甚至二十三年后抱着大师兄的尸身枯坐坑底。 早年他以为是师尊太过偏爱大师兄,自己首徒身陨所以勃然大怒,如今想来,师尊那时便已对大师兄动了情,大师兄尸首难寻,所以孤身离宗寻找爱徒下落。 可二十三年,未有结果。 良云生倒不反感这段师徒之情。 二十三年间,他也怨过师尊抛弃门下弟子,也心灰意冷想出师另寻门路,可当他捏着出师的信件,登上罗浮山顶,见罗浮山群山迭起,万壑争流,有茫茫剑修子弟乘剑而来,恍惚间回忆起大师兄所言。 我叶长岐前生飘零,无家可归,师尊领我回宗,予我居所,保我衣食无忧。 门中师尊长老视长岐为己出,师弟师妹赤子心性,若长岐姊妹胞弟,罗浮山群山青天、一草一木皆与长岐血脉相连…… 那些恼怒与妒火便随着门下弟子一个个青涩的笑容淡去。 良云生提着药酒到叶长岐墓前,又见路和风抱着剑站在墓前,孤零零的,仿佛被丢弃的狗崽子。 良云生认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六师弟,师尊失踪那日便是他冲进火场中抱出师尊的剑。 他扬了扬手里的药酒,问路和风,喝吗? 路和风抱着两柄剑,茫然地问他,师兄,罗浮山宗是不是要完了。 大师兄陨了,开枢星君失踪,就连他这位二师兄也要出师了。门下弟子人心惶惶,纷纷传言罗浮山宗不日闭宗。 良云生温和地笑了笑,在墓前给自己到了一杯酒,说出的话却是冷然的,我罗浮山宗百年基业,岂是区区弟子说倒便倒? 一杯药酒徐徐倾倒在墓前。 他们说我罗浮山宗要倒,我良云生偏说不。 这是师尊与大师兄苦心经营的宗门,门下弟子皆同他的姊妹胞弟。 良云生笑道,没了师尊,没了大师兄,罗浮山宗依旧是罗浮山宗,别说是现在,就算十年,百年过去了,纵使九州的修仙人士俱亡,罗浮山宗依旧是九州第一剑宗。 更重要的是,若百年之后,师尊与大师兄携手归来,也不会没有容身之地。 良云生思索着,就在此时,许无涯忽然大喊一声:“云生师兄,叶柒的灵魂出问题了!” “许无涯!” 许无涯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眉间朱砂痣似乎都黯淡几分,身侧落着一把剑。 那柄剑玄光森森,顿颤不止,剑身上不时有青白暗光闪过。 “这是……”路和风认得这把剑,师尊失踪后,他抱着师尊的剑闭关十年,之后一直将名剑供奉于自己洞府。 却不想此剑突然飞到了此处。 “是将倾剑。”良云生答,他一眼见到许无涯的脸色,连忙上前为他诊脉。 路和风正要去拾取将倾剑,许无涯一惊,忙拦住他:“和风,别碰!” 但为时已晚。 路和风碰到将倾剑身时,山野天光大暗,剑身上传来阵阵龙吟,似怒涛搏浪,震得三人耳膜生疼。 路和风下意识拔出自己佩剑抵御骇人的声响,下一刻就感觉自己的流光剑被将倾吸引,且吸力异常凶猛,他几乎把握不住手中剑。 将倾居然想要吞噬流光剑! “和风,快将佩剑收起来!”许无涯企图阻止他。 路和风掌上青筋分明,一面死死抓住自己的佩剑,一面努力从将倾剑身上离开。但往日里如死物的将倾剑今日非比寻常,他难以挣脱。 路和风咬着牙,大喊:“我控制不住了!” 他周身涌动起澎湃的灵力,足下泥地逐一龟裂,逼人的灵气裹挟着流光剑,剑光大盛,昏暗的山野似升起一轮皎皎明月,堪堪与混沌幽暗的将倾剑形成泾渭分明的黑白光影。 良云生伸手抵住他的脊背,匆匆在虚空中绘制了一个阵法:“移山填海,水尽枯干,叫你无处潜藏,避无可避!” 将近成人高的移山填海阵法被绘制出来,阵法流荧,其上经纬相交,星宿罗列。阵法正中有一道硕长的裂口,将倾剑上恐怖的吸力瞬间被裂口吞噬,两者顿时势均力敌。 路和风终于能抛下那柄剑。 他喘息着退开数步,才惊觉自己背上已是大汗淋漓,略微平息,便凝着眉问:“许无涯,发生什么事了?师尊的剑怎么在这里?叶柒的灵魂怎么了?” 为了方便探查,他们离宗前曾将叶长岐的亡魂收藏在储灵法器中。 许无涯回答:“方才将倾剑忽然飞来,吞了叶柒的灵魂。我去拉叶柒时,差点也被将倾吸进去。” 良云生一面撑着移山填海术,一面游刃有余地说:“我刚才已为师弟检查。万幸无涯师弟发现及时,只是灵力损失大半,魂魄并无损失。” 过了几息,将倾剑似乎察觉不到剑意与灵力,野蛮的吸力渐渐散去,安静地躺在泥土中,如同一把普通剑器。 良云生才停了阵法。 许无涯指尖微动,抬起头,问:“云生师兄,你用移山填海术拉了谁过来?” 路和风的灵力不敌将倾,剩下一个是灵力损失大半的许无涯,一个是医修兼阵修的良云生,两人皆无法直接与将倾匹敌。良云生自然是用移山填海阵拉了别的大能修士过来,才令将倾安生。 裂缝中的大能修士似乎听见了他的疑问,答道:“你倒聪慧,本尊大可告知你,本尊是天……” 良云生温和的面容似染上薄怒,当即抬手封 上了裂口,那道男声便也消失在虚空中,他瞪了一眼许无涯:“勿要多言。现在重要的是弄明白将倾为何吞了叶柒灵魂,还要吸取你们的灵力与佩剑。” “我们无法直接触碰剑身,和风,你那可有盛剑的剑匣?”良云生问。 路和风手中宝剑名器众多,剑匣自然是有的,当即从袖里乾坤中取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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