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没想就去开高望的电脑,也不在乎键盘上的灰尘沾了我一手,好在电脑没有密码,我在里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间屋子里的监控记录。 高望应该有定时打理这些视频,里面的记录还完整的保留着。 我找到一年前我交还人偶的日期,全神贯注地往下看。 人偶还给高望的第三天,他出现在这个工作室里,手上提着我无比熟悉的绿色行李箱。 他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打开,从那堆肢体零件里取出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手里端详良久,才起身把它放在了桌上。两颗心脏,一大一小摆在那里,画面诡异又怪诞。 他的监控视频里有声音。我听到高望在放下心脏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叹什么。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高望没有再进这个工作室。 行李箱依旧敞在地上,里面的大部分东西被他分门别类收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箱子里只剩下人偶的头颅,以及散乱的部分肢体。 桌上的两个心脏还在规律地在跳动着。 如果不是这两颗心脏,画面仿若定格。 一个星期后,高望终于下来了,他裹着厚厚的毛衣开衫,走得很慢,不停地咳嗽。他又瘦了很多,想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了。 他下来后,拿起了小的那颗心脏,——属于我的人偶。 他把心脏放在了一个水池中,我看见他拿了三个试管,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水里,没来由的,我的心提了起来。 那是什么? 倒到只剩下最后一瓶时,他的咳嗽猛然剧烈起来,咳弯了腰,手上的试剂管也掉落在地。他捂着嘴,脸苍白,似乎再坚持不住,挪着脚步艰难地出去了。 我屏息继续看。 可是日期一天一天往后,足足过了一个多月,高望都没有出现。 想也知道,大概这个时候,高望去世了。 随后过了半年多,监控里的画面都是一成不变。屋子里的物品渐渐开始积灰,我看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就在我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画面中的某些东西有了变化。 ——行李箱里散乱的手臂,似乎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像是我的错觉。 但接下来的视频证实了我并没有看错。 我不知道我的人偶是怎么做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行李箱里,最先能动的是他的手臂,随后是手指。他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他才把行李箱里的所有部件组装好,只有一个上半身,一条手臂,完成之后,再平静地把自己的脑袋安上去,有时候动作过大,没有接好的地方又会掉落。 他没有腿,无法行走,只能靠一只不牢固的手臂爬行,艰难地在这屋子里找寻自己剩下的肢体,顺带寻找组装自己所需要的工具。有时爬到一半手臂掉了,他原地继续装上,失败数十次,百次,总有一次能成功。 寻常人几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他要花费几天,一周,甚至半月。 饶是如此,也从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执着得让我害怕。 视频画面很清晰,我能看到他在爬行时,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的声音很小,完全听不到。 我把电脑音量放到最大,耳朵凑近,费尽功夫,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是一道道声若蚊蝇似的低语。 “藜……” “南藜……南……藜……” 瞳孔紧缩成针。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并不是在无聊地自言自语,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明明我将他芯片里的内容全都清除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记得我…… 我怔怔坐在屏幕前,右上角的日期一天一天闪过。 又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在各个角落里找全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零件,完整地把自己拼凑了出来。 他拿着工具一一给自己固定好,再磕绊着支撑自己的四肢,让自己的新身体重新学会走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他。 地板上的这些痕迹,果然是他留下的。因为爬行的时间太久,留下的印记都无法被掩埋。 他来到水池前,捞起里面的心脏,擦干净,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脏居然长大了很多,和高望人偶的那颗差不多大了。他的心脏上面还留有一点血红色的锈斑,是我当初滴在上面的血。 他捧着这颗浸染着我鲜血的心脏,又把它装回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垂着脑袋,张嘴低低念了一声:“宝贝。” 我听得分明。 他能走路之后,就不怎么待在工作室里,我不知道他去外面干了什么,外面又没有监控。我只能跳着去找有他的片段。 某一天,他来了这里,拿起桌上一把小刀,盯着看了很久。 我正不解他的行为,他就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左耳后,毫不留情挖了下去。 心跳当场停了一拍。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剜耳后的开关。 怪不得会留下那道疤,原来是他自己干的? 挖去开关的过程不太顺利,漫长得没有尽头,他起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到后来,手上力道越重,他可能是再无法忍受这股剧痛,喉咙里迸溅出一声声凄厉嘶哑的惨叫。 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的叫声。 就连当初他喝下那瓶药剂之后,独自一个蜷缩在阳台时,也没有发出这样的声音。 很痛。 他痛得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可饶是如此,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去半分。许久之后,叮铃一声,小小的圆形开关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出去,撞在桌脚上,停下了。 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手上的小刀也猛地落地,刀尖上有血。 似是陡然被抽去了力气,他颓然躺倒在地,蜷缩着,躺了很久很久。 却笑了。 嘴角上扬着,十分愉悦,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心愿。 他就这么生生挖去了那颗小小的开关。 我震惊骇然,无法动弹半分。 还能说他是人偶吗? 这样的他,会痛会叫会流泪,甚至会流血的他,与人有什么区别? 最后来到一个月前,他再一次出现在视频里,戴着眼镜,穿戴整齐,已经是我熟悉的邻居‘梁枝庭’的模样。 他对着桌上的那一颗心脏说:“我走了。” “我会找到他的。” “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 “我不后悔,也不害怕。” “我很想他,很想见他。” “是啊,”不知道他和这颗心脏是怎么沟通的,又说了什么,但他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爱他。” 关了电脑,我恍惚了许久,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回神。 爱我? 又说爱我。我都那么对他了,他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这样的人,谁会真心又长久地喜欢我? 明明就连和我拴着一根脐带的亲妈都不要我。 童话总是美好的,故事里的主人公被坚定的选择,被毫无保留的爱着,过幸福又快乐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这种感情与我无缘。 可原来,也许我早就得到了。 是啊,管他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人类,浓烈的爱意从何而来,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 我起身,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手指摩挲着那些爬行的痕迹。 他被我拆毁,又自己拼接好,不恨我,不怨我,还说爱我,即便被我删去了记忆也仍然还记得我,痛苦的时候念我的名字,好似我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这样不堪的人,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我怎么可以现在才想通,我其实早就得到了一样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够轻易放手。 也许从那碗长寿面送到我嘴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该放走他。是我蠢笨,傲慢,目光短浅。 我该牢牢抓着他,将他锁在我的身边。除了我,谁都瞧不见。 只爱我,只能爱我。 是啊,我是他的宝贝,不是吗? 脸,名字,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他就是他,我要他皮囊下的那颗心脏,我要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我南藜一人的灵魂。 他不是替代品,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只属于我。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濡湿耳畔。 是了,没错。 我凝视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嘴角都笑僵了,仍停不下来。 胸腔里喜悦蒸腾,如阴毒诅咒,我低声呢喃: “死也不会放你走。”
第41章 衷心的好狗 离去前,我拿起了桌上那颗心脏。 学着监控视频里他的样子,我和这颗心脏说道:“高望死了。” 话音刚落,本以为不会有反应,可掌心里的东西却异常地飞快跳动着,像是有一个人在情绪激动地对我破口大骂。 我拿着它,沿着楼梯走到外面的小院子,走进了那片小竹林。 竹林里,我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墓碑。是个双人墓,墓碑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新,一个旧。新的那个就是高望。 我把它放在墓前的泥土地上,说:“谁吃饱了没事干地来骗你。”本来还想加一句“自己看”,想想它只是一个甚至都算不上是真实肉块的人偶心脏,就把这话憋了回去。 这颗心脏原本还很激动地跳着,我把它放到地上之后,没过多久,它跳动的频率就慢了下来,似是在小心翼翼确认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一颗心脏说话,还多此一举告诉它高望已经死了的消息,反正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想来,要是我不告诉它,它就这么一直待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就算日后被厚厚的灰尘淹没,被铺天盖地的蜘蛛网缠裹,它也永远这么跳着,永远痴痴等着不会再回来的高望。 永远不知道,就永远在等。 不知道被拆的只剩下一颗心脏的它会不会感受到难过。 等了五分钟左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想把它拿回屋里,谁知当我仔细去看时,却发现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惊疑不定,捡起来一看,手里的东西早已不再跳动,连一点轻微的幅度都没有了,冰凉,死寂。 仿若,它察觉到了掩埋在泥土里的那捧灰,认出了那是它等待许久的人。 苟延残喘到如今,高望没了,它的坚持也就没了意义。 于是,没有任何留恋的它,也就跟着高望一起死去了。 人偶的爱这么偏执吗? 认定了一个,就永远只是那一个。 爱人、主人。 执迷不醒,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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