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比窗外鬼蜮的阴影还要沉重。 江月鹿甚至觉得,外面那片凝滞无风的死海都压在了威尔的肩头。和上次相比,他苍老了许多,也冰冷了许多。整个人像一块下定决心以后刚硬的石头。 听到丈夫沉默以对,女人的心也坠入了谷底。 她呵呵一笑:“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看来是我错了。但我……并不恨你,从雪村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世上的人早晚都有分离的一天。”就算是庞大的信仰,也会终有一天弃他们而去。 何况人呢。 “所以我并不怨恨你……我——” 威尔打断了她,冷声道:“你还敢提雪村。要不是你,我们会被抓来这里?早知道你身上带了那么一块木头,我当初就不会带你出来。” “你现在认为,当初爱上我是一个错误吗?”女人撕心裂肺,她仰起头来,凄婉的笑容挂在脸上。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门被缓缓推开了。 怯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爸爸,妈妈,我睡不着。” “你们能给我讲故事吗?” 看到女儿进来,女人赶忙转过脸,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强撑着笑意说道:“蓉蓉,去找你哥哥,妈妈现在抽不开身呢。” “哥哥出去了。” 蓉蓉眼底黯然,就算哥哥在,也不会给她讲故事。 哥哥变了,爸爸妈妈也是。 她鼓起勇气,“快要到我的生日了,你们有想好送我什么礼物吗?我想像去年一样吃蛋糕,拆礼物……” 威尔冷冷道:“现在能和去年一样吗?你都多大了,懂事一点吧!” 被父亲呵责之后,她有点怯懦地答应了一声,女人更加心如刀割,刚才还未涌现的怒火瞬间就胀满了胸腔,“对我不满就不满,朝孩子撒什么气?他们最近都不敢靠近你,没发现吗?就怕你突然发疯!” 威尔低吼:“那就离我远一点!”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地方?要不是……” …… 小女孩张了张口,不知所措地站着。 父母的争吵声像是迟钝的小刀缓缓割着她幼小的心肺,一阵陌生的苦涩袭来,让她想要流泪。以往流眼泪的时候都有爸爸妈妈来哄她,可现在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架,想要致对方于死地,根本看不见女儿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了地上。 一阵暖意贴近了她的小腿。 她泪眼朦胧地看去,“愿愿?” 也许是小狗给了她力量,她再次鼓起勇气,走了过去,“爸爸,妈妈……” “都说了你不要再发疯了!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待会就那么难吗?” “威尔,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可以吗!?” “走开!” 男人气急败坏地一摆手—— “砰!” 女孩像沙包飞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 血迹从玻璃碎片边缘渗出,女人尖叫了一声,冲过去抱起了女儿,神经质地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蓉蓉,蓉蓉?” “妈妈……”小女孩艰难地睁开眼睛。 江月鹿看到威尔如同一尊雕塑,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母女二人身后,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妻子转过身,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憎恨的目光取代了往日的恩爱,她冷冰冰宣布:“你疯了。你疯了。” 说罢,像一阵来不及挽回的风,抱着孩子冲出了门口,狠狠将门甩上了。 “砰!” 威尔跌坐在了地上。 …… 夜半时分。 江月鹿睡在蓉蓉的床沿,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 他抬起头,看了眼紧闭双眼的女孩,她的额头已经被细心包扎起来,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也许比起伤口,父亲的态度更让她难以接受。刚刚才在母亲长久的哄睡中才缓缓入梦。 望着“吱嘎一声”打开的门扉,江月鹿猜测是不是蓉蓉她妈不放心,又回来了。 但是他的直觉又在说,来的人并不是她。 一阵风吹过来,托厚厚毛皮的福,江月鹿并不觉得有多冷。来人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进来。 空洞洞的门仿佛一道光影分离的界限,女儿在这一头,他在另一边。惨白的月光缓缓移过,露出威尔苍老衰败的面容。 白天冷酷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双眼充溢着懊悔、担忧、以及深刻的痛苦。 以及无尽的怜爱,不舍和决心。 “……抱歉。” 最终,他在门口留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起来,威尔并不是真的变了,他只是在确定自我牺牲后做出了伪装。”江月鹿在内心猜测着,“害怕家人伤心所以先将他们拒之千里,等到妻子和孩子的滤镜破碎,心灰意冷地离开,他的死亡也就不会引起一丝波澜……” “嗯。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婴儿车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作为幻境的主宰者,它可以像幽灵来去自如。此刻,也像幽灵般贴近了江月鹿,低低询问道:“那么你呢,是否也会在家人受到威胁的时候,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是在拐着弯探我的底细啊。 江月鹿心想,恐怕你问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夏翼吧。 他没有在意,很快回答:“不会。” “噢?”婴儿车诧异极了,“我很意外。据我所知,你不是为了寻找弟弟妹妹才答应来到鬼都的吗?” “我讨厌和家人一点商量也不打就自作主张。”江月鹿笑了笑。 “这算什么?自我感动?英雄主义?” “你怎么知道家人不会理解你呢?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陪着你一起演戏。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没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江月鹿瞥了一眼睡梦中还紧皱眉头的蓉蓉,“也没有人有义务承受你的自作主张,她或许更希望陪着你,哪怕你是要去送死。但因为你一言不发做出了决定,她恐怕后半辈子都要……” 话就结束在了这儿。 他忽然想起,这个女孩已经死了,他看到的是编织出来的幻境。 避免那团嚎叫的肉块再次占据脑海,江月鹿迅速闭上了嘴巴,结束了这个话题。 婴儿车不由得鼓掌,“精彩,精彩的发言。你们人类之间才能惺惺相惜,彼此懂得。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猜对了。” “什么?” 婴儿车呵呵一笑,“急什么,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 画面一变,又换成了白天。 蓉蓉靠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死海怔怔出神,从她额头的伤口判断,距离事发那天没有过去很久。 空荡荡的房间和收拾好的行李箱也说明了这点。 女儿的伤口打碎了母亲的最后一丝幻想,她终于决定要离开了?江月鹿暗自猜测。这时,蓉蓉忽然开口说话了。 “您在吗?” 窗口空空,无人无风。 她在和谁说话? 江月鹿摆着四条腿慢吞吞走到了主人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却发现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好像那里真的存在着一个人。 “嗯,您说得对。” “这就是您说的变化?” 她与空气一问一答,场景毛骨悚然。 想到即将离开,女孩的心情变得低落,“妈妈说,我们要出门很久,等爸爸修好了船再回来。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妈妈最近一直在哭,看到我却要笑,说自己很开心,让我不要害怕。哥哥也是,他也在发愁,早出晚归替爸爸妈妈想办法。还有爸爸……” 女孩按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眼圈微微红了。 “他好像比我还要痛,为什么?” 久久无话。 江月鹿悄悄拐到了蓉蓉身后,想看清她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说话。这时,蓉蓉忽然攥起了拳头,猛地坐直了身体。 “您上次说,有办法让我们一家像从前那么快乐,像我过生日的时候那么快乐,是真的吗?” 她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松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但江月鹿依旧没看出来那团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正要收回视线,长久遮蔽着天空的乌云忽然散开了一丝间隙,薄光漏出几点,落到了窗口,折射出明耀华丽的金丝,几乎晃花了江月鹿的双眼。 如此浮夸的装饰,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是他。 金木犀! 他隐匿了身形,藏到了蓉蓉的身边……有多久了? 看蓉蓉的样子,似乎非常信任他,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上一次生日会引起他的兴趣后就一直埋伏在此。只不过江月鹿不懂,金木犀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意图的是都主的位子,还是那条衔尾船? 不论是什么,对蓉蓉一家而言,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江月鹿很想制止她,劝说她不要轻易答应对面的要求,但是这只是一个幻境。 而他,也只是一只小狗。 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人深吸一口气。 “好。我答应。” 话说完,女孩笨拙地匍匐下身,跪拜在地上,呈现出绝对臣服的虔诚姿态。四条血线沿着房间四个角蔓延过来,以女孩为中心汇聚成了一个点。血线的尽头挂着四只早已放血死去的黑鸡,牲畜双目泛白身体僵硬,看起来并非吉兆。 饶是幻境,他也感受到了立刻降下来的温度。 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这羸弱、幼稚的女孩,不知道与什么死胎做了交易,看房间里的死鸡布置,恐怕金木犀早就有意引导她做出决定。 房间内,红光大盛!
第121章 衔尾船39 江月鹿再度睁眼,发现置身于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彩灯映射来的光彩差点照瞎他的眼睛。如此浮夸的风格,只能属于那位手执金扇的都主。 金木犀。 这是他的宫殿? 他一路走,发现更多不同。 这个宫殿内,有许多低眉顺眼、龇牙咧嘴的鬼物,正在扫地拖地擦桌子,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看起来和囚徒一样,和这间华美的宫殿非常不搭。 这些鬼物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可疑。 他们恭恭敬敬地对着一条白狗低头,江月鹿所到之处,收获了无数卑微和惧意,他感觉自己不像一只狗,像只狂妄自大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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