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周荣应了一声。 过了几弹指,两人都没有动。 驿丞没能把周荣骗出去,有点尴尬,道: “他们没动静了。” 周荣道: “他们被兽医操控,他不愿意进来,这些尸体应该也不会进来。” 驿丞道: “还是大人英明。咱们就先这么趴着?” 木桩缝隙中露出众人僵硬青紫的脸,像是抛光了的陶片。总感觉他们又往里逼近了一些。周荣盯着他们脚下,又问道: “你怎么发现趴下来就没事的?” 驿丞忸怩了半天,道: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就看到尸体爬了进来……当时我一下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往后退。他绕着我床边爬了一圈,就出去了。后面越闹越凶,我白天也不敢起来,就被关到这里来了。一开始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他从来不过来这里,每天还有人送饭,我就觉得挺好,也不想出去了。” 周荣一时没找出他话里的破绽,想起刚进来那天这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便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知道后会把他挤走,因此不肯直接透露保命的办法。 他把圣旨展开,打算再盘问兽医死亡的细节,手却被聂臻按住了。他已经有一会儿没自言自语,周荣偏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便任由他把圣旨拉了过去。 聂臻伸手抚过浅黄的缎面,发了一会儿怔,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手了似的,半天才开口命令道: “翻个身。” 圣旨上金光闪过,三个大字落定。 周荣目瞪口呆看着驿丞半撑起胳膊,像只笨重的乌龟似的,乖乖翻了个身,滚落回地上。 聂臻心满意足卷起圣旨,推还给了他。 驿丞肚皮贴着地面,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道: “大,大人,我翻完了。” 周荣张大嘴看着聂臻,半天才道: “你看到什么幻觉了?” 怎么会说出让人翻身这种命令? 聂臻望着马粪堆微笑,没有理他。 周荣转过头,和驿丞大眼瞪小眼。 驿丞又“咕”地一声,咽了下口水。 “有,有一个进,进来了,”他害怕的时候好像确实会瘫在地上,此刻他整个人已经完全贴在了地面,像是一团泡软了的面条,四肢筛糠似的颤抖着。 马厩的围栏门被人推开,无双带着点嫌弃走了进来。 “那几个好像有点蠢蠢欲动,”她感叹般回头看了一眼,道, “撑过了今晚,还有明晚,你打算在这里趴多久?” 她笑着蹲下身,道: “你身上没带着那个佛签了。不要紧,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只要你说一声,这次出去的办法,我也可以告——” 周荣对上她的视线,道: “不用,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无双睁圆眼睛,慢慢“哦”一声。 “你一直在旁边看着,现在突然过来,”周荣道, “是因为我们就快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无双没说话。 周荣看向地上喃喃自语的聂臻,笑了下,对驿丞道: “那个兽医的尸体,原本是停放在那间茅屋里吧?” 驿丞心有余悸,道: “对……他诈尸之后,我们就把他火化,埋到城外去了。结果一到晚上,他又从那个屋子里爬了出来。” 周荣再次确认道: “他是八月三十一被杖杀,九月初三诈尸?” 驿丞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 周荣道: “他那天只是重伤动弹不得,被人扔到了茅屋里,一直躺了三天才死,所以到九月初三才爬了出来,开始作祟。” 丹药里混入了他的血肉,吃下去的人便以为日子停在了九月初三,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愿意坐下,宁可一直站着,或许也是因为吃了丹药,和死人五感相通,还记得腰臀处皮开肉绽的苦楚。 聂臻说“翻个身”,便是想到那人后背受了重伤,却被人仰面朝天放着的滋味。他躺了三天才断气,临死之前,都在盼望着有人给他翻个身。 如果是这样,只要等到明晚尸体再次出现,帮他翻过来就可以了。 这么推断十分冒险,但看到无双如此急切的样子,周荣心里便多了几分把握。 她怕周荣想明白聂臻话里的意思,这才迫不及待出来打断。 无双轻轻撇了撇嘴。 “怎么没真的傻呢,”她用脚尖碾了下泥土,索然无味站起身, “那你明天晚上去试试好了。”
第58章 狂想 一滴水顺着陶器表面的沟壑爬下。水珠晶莹剔透,沿着脆薄的边缘滑下去,一遍又一遍,浸湿了土黄色器皿上的花纹。 聂臻入神地看着,听到一个声音说: “梦里什么感觉?……没……就像……” 似乎是周荣的声音,等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无双。 她站在城隍庙前,打着呵欠道: “你有什么要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聂臻便问她,仙境为什么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无双道: “实现愿望只是顺带的,仙境真正在做是的维持天地间的平衡,抹去过于强烈的执念。” 就像流水侵蚀山岩,把沙砾带到低处沉积。仙境是真正的无情物。当它受到扰动时,便会顺着执念的方向改变现实,直到这执念彻底平息,消弭于无。 仙境是一只摆弄泥沙的大手,能将一切揉搓圆扁。 它抓起一把沙子,堆成天地万物,再将之推散,时间就在它手下拉长,反复或跳跃。 已死之人可以复生,消失的城池可以再现,因为宇宙本身就是由沙粒的移动所造就。万物生长也不过是几粒沙堆积出来的简单图案。 想要和这样的力量对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前路似乎已经全被堵死——继续下去,就只能变成仙境主人;放下执念,也已经晚了。 除非他们能回到过去,在引起仙境注意之前,掐灭掉自己的执念。如果这就是摆脱仙境的办法,也就不奇怪它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 离开仙境的人,会成为从没有进入过仙境的人。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被人知晓。 但是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在实现他们的愿望时,仙境从来不曾改变过去。周荣也说,回到过去后,就完全失去了当前的记忆,只能把经历过的事情再看一遍,就像让水顺着烧好的陶器流下去,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何况,要是改变过去能行得通,无双早就摆脱仙境了。她对仙境的解,要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人,甚至有能力影响仙境的运转。连她也出不去,他们更没有多少希望。 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还没有走到尽头,仍有挽回的机会;而无双已经没有阳寿,不能算活人了。她只是携带着陆小双记忆的仙境主人,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生死消长,永远无法再回到活人的世界。 聂臻看着她,道: “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 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聂臻抬起眼皮,两只脚的轮廓从昏暗中浮现出来。他半撑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周荣蹲在他旁边,前面是一个仰躺在草席上的人。 那人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证明这并不是一具尸体。黑夜中,他大睁着双眼,眼白似乎带着一点湿润的光,直直地看向这边。 他们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了? 身上不知哪里在火辣辣地疼,让他连爬起身都嫌乏力。 这个疑惑还没从脑袋中转过去,就见周荣弯下腰,伸手托住了那人的肩膀。一股寒意同时爬上脊背,像有人提着一把刀抵在了后颈。聂臻心中有些发慌,抬手去拽周荣衣角,想把他拉回来。 手摸了个空。 聂臻怔怔看着指尖,听到噗嗤一声笑。那声音很轻,如同羽毛落在额头上,掀起细小的风,吹动了一两根发丝。 无双高高坐在树上,晃荡着腿,道: “什么交易?” 聂臻从颈项间拉出那截红绳,笑道: “我以前有一个牌位,可以召唤亡灵;还有一根佛签,你见过了,可以让别人相信的事情成真。它们和普通的牌位,佛签不一样,可以发挥如此妙用,是因为它们承载的执念吗?不知道我变成仙境主人后,会留下什么……这个红绳,是你变成仙境主人时出现的吗?” 无双低下头,翻过自己小巧的手掌,上下打量着。她的手指上开始缠上一道道红绳,繁复细密,如同蜘蛛网,将她的手络在其中。 “这个东西叫‘鬼打墙’,”她轻声开口, “是我在姊姊的仙境里拿到的,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让我遭遇了好几次鬼打墙……说不定,姊姊是想要我留下来陪她……不过一开始拿到手没什么用,只能把人困在我周围几步远的地方;后面我对仙境解得越多,用起它来就越得心应手,甚至可以改变人的命格,把他们困在我身边。我拿着它的时候,好像能感受到天地万物的共鸣,只要拨对了地方,就能让一切朝着我要的方向发展。” 她抬起头,嘻嘻笑道: “我说可以让他离开仙境,绝对没有骗人。劝你现在不要盖那个印,上次改变了你的愿望,好像让你成为仙境主人的时间提前了——毕竟那个愿望已经实现得差不多了嘛。你要是出去,很可能会立刻变成仙境主人,所以我才着急拦住你。” 聂臻皱起眉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身边坐着的人。随着天光慢慢照进来,他的面容也一点点变得清晰。周荣感受到他的视线,对他笑了下,捏着他肩膀道: “身上还疼吗?你刚才把药吐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聂臻才发现困扰他的灼痛已消失很久了。嘴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头脑中一片混乱嘈杂。 “那你再改变一下我的愿望,”聂臻闭了下眼,对无双道, “我想回到五月初九那天。” 正是端阳节过去不久,固城中十分热闹,只有淮南王府人人乌云罩顶。聂臻从外面回来,正碰上周硕君和周荣来到淮南王府,把她父亲的药书交给常汝默。 那是一切的开始。没有那一次相遇,他和周荣都不会进入仙境。 “我还要你帮一个忙,”聂臻继续道, “让我回到过去后,依然记得现在的事。” 无双笑了起来。 “我努努力,应该可以做到,”她打着哈欠道, “但是,凭什么呢?” “去年十一月,我查到陆小双的消息,听人说她失踪一个多月了,”聂臻道, “所以五月初九的时候,陆小双还没有进入最后一个仙境……如果在那之前,她因为意外去世了,我可以让她和她姊姊大双合葬。” 黑眼珠浸在打哈欠涌出的泪水中,熠熠闪光,像是水潭中泠泠的石头。 聂臻想起仙境中那个采玉工人,被囚禁在地窝子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和无双比起来,他似乎还是更幸运一点。一个仙境被破解后,就不会再出现。他已经解脱了。但无双没有成为完全的仙境,更谈不上被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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