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目前只是想着恢复记忆,但他好像没有想过要怎样对待这份记忆,考虑拥有记忆之后的未来。 很矛盾,岳初晓知道失忆前后的自己是一个人,思维相似,性格一致,只是其中差了阅历。可能正是这份阅历的差别,他的行为是带了生涩的。他下意识想以过往自己可能会有的反应揣测现状,然后才发现现在的自己和过去已经有了很大差别。 正如他明知岳珥应该和他很亲近,却不知道该怎么以兄长的身份和她相处;正如他应当理智行事,偏偏在目睹何玉安魂飞魄散后险些走火入魔…… 还有纪开云,他得承认,至少现在自己对于这个年轻人似乎毫无目的的好意是无措的。 于是岳初晓随口笑道:“凡尘千万丈,走走看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粒浅棕的小丹药递到唇边。纪开云还是没有忍住,先含了一粒同样的,亲自演示了一遍丹药效力,压下对自己来说过于大补导致的气血涌动:“等等,能把这个先吃了吗。” 岳初晓笑意微凝:“我不觉得它对我的伤会有什么效果。” “但是至少能让我安心。” “……好。” 短暂地休息后,收拾镜林残局的话题被纪开云率先提及。 岳初晓执剑划出了一块合适的平地,当作这些无辜枉死之人的安眠处。 满村朽烂零散的白骨由仙人亲手拾捡起,简单葬于黄土中。再以剑锋为笔,素石作碑,刻上了一天所能观察到的生平。 有的很长,生平详细,小字洋洋洒洒,连喜好的甜食都有提及;有的实在找不到什么能写的,“镜林人士”四字便是墓志铭。 等到冬日的阳光蒸干了草叶的白霜,散落的亡魂终于拥有迟来三十年的安宁。 选来的素石被修得规整,在碑林的一角,属于何玉宁和李姨的石碑中间埋了一个被蛀得看不出原样的篮子和几件旧衣。 晨曦映亮了此上碑文,除却惯常的姓名生平,还多了一句话,雕者字迹端正。 “此眠玉之美者,望镜林日月安宁其魂”。 随着三十年后的两位修士离开,镜林的时间开始前进,不再是困守循环的炼狱,或有他乡的远亲游子也可重归此地,不会在山下化为飞灰。 …… 镜林的真相挑拣了便于凡人接受的,和襄竹的人复述了一遍,隐藏了何玉安“刀”的身份。 口舌之间诸事无常,纪开云不希望小姑娘日后还要作为谈资被反复提起,不得安息。 由于之前和村里的医师有过交流,索性这次也找了他。襄竹的其他村民感叹着镜林的遭遇离开后,安静的小医馆帘一垂,就是个不错的谈话空间。 之前拼凑的床已经拆成了原样,医馆收拾妥当。医师自觉地坐下,再三表示自己知无不言。 “襄竹避讳鬼神的习俗是从什么开始的?”纪开云开门见山。 “……早八百年就有了吧。”医师为难道,“具体应该没人知道,我小时候老一辈就这样了。” “说是有个神仙算过,我们这小地方要想得个善终,就不能去问什么仙啊鬼啊的事。”医师补充,“我也感觉挺奇怪的,神仙让我们连神仙都不要去管,这不是自相矛盾的噻?” 岳初晓在纪开云和襄竹凡人解释时暗中探了灵脉,襄竹没有雪霁、镜林那样人为留下的灵力痕迹,那位医师口中的神仙似乎只是在这个村子提了一句这个,就干脆无痕地离开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岳初晓不解,明明连后人都觉得有些荒唐,却反而成了襄竹传承许久的传统。 医师回答得干脆:“习惯了噻。反正没神没鬼的还不是照样活,能活得好好的不就行了。” “要不是小宽那小子撞了邪,我看还是没事。” “小宽?” 纪开云差点忘了这茬:“那个跑到镇上去的猎人。” 照常来说撞了邪,应该会像雪霁的胡二那样等着找来的修士帮着诛邪,确保自己也是安全的。这个小宽却偏偏不管不顾跑到了镇上,大概是觉得已经遇到了鬼,更加不能遇到仙,防止老习俗在他身上被彻底打破。 然而襄竹的其他人大多还是医师那样的,持一个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修士来都来了也不避着,一开始热情套了套近乎后续也就不多加往来了,还会主动避开有关具体什么术法的话题。 这么一对比,好像这个小宽对习俗格外相信。 为自救而尺素求助,为守俗而远避不见…… “这里到镇子需要多久?”纪开云问医师,“我们想见见这个人。” 医师看上去不是很清楚小宽避开修士的想法,直接点了个方向:“不远,昨天有人去镇上,应该和他说了纪府主进山的事了。要是那小子知道镜林没事了,现在应该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两人接下来问了几句关于镜林两百年前的情况以及那位所谓的祸患,医师一概不知道,面对一张茫然的脸也得不到什么更多的信息,索性告辞离去,去襄竹到镇上唯一的出路上等小宽。 襄竹地方不大,三三两两遇到几个村民,搭了几句话,得到的也都是和医师差不多的回答。 他们遵守着祖宗传下来的风俗,碰到修士就像遇到了临镇不认识的凡人,丝毫不在乎所谓的“仙”。 不问仙,避着鬼,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对这种事的好奇。不说岳初晓,哪怕是纪开云都觉得这些人毫无违和感。 直到他们在林间小道上遇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 大约十八、九岁,衣着利落,撞见岳初晓和纪开云一愣,看到他们的打扮立马脸色大变,转头就跑。 纪开云轻踏几步追上去,按着他的肩膀让少年冷静下来。 “我叫李宽。”少年吸着鼻涕,满面惊恐,“我是个好人,从来不做恶事的噻,不信可以问那边襄竹村子里的人。” “……别慌,就问你几个问题。”纪开云不着痕迹地躲开鼻涕,保持脸上和善的笑容,“就是你误入镜林的吗?” 李宽本来欲哭无泪,他是听到来镇上的人提起镜林的事已经被巡灵府府主轻松解决了才敢回来的,尚心有余悸,听到“镜林”二字直接吓得飙了泪花:“是。” 声音颤抖,显然纪开云的表情对他没有什么缓和心情的作用。 于是纪开云索性收了笑,严肃问道:“你知道镜林的习俗是怎么来的吗?” 李宽声音细如蚊蚋:“祖宗传下来的。” “……”纪开云受不了了,无奈道,“别怕,和我们讲两句话不会害死你的。” 李宽不说话,被搭着的肩默默矮了几分,满脸写着不信。 第17章 苔色昔华 “你好像很相信不问鬼神的习俗。”岳初晓忽然说,“你姓李?三十年前镜林有一位姓李的夫人,她的丈夫姓刘,没有子女,是你的什么亲戚吗?” 闻言,李宽沉默了很久,眼眶缓缓泛红。正当两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动了动唇,轻轻吐出了一句话:“你说的,应该是我姑奶,我爷爷的亲姐姐。” “听我爹说,我爷我奶去镜林给她拜年,和好多人一样再也没有回来。我爹本来也是要去的,但是后来跟到别人家玩了,反而躲过了一劫。”李宽说着,重重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爹总是没有放下这件事,他让我永远不要靠近镜林,自己倒是前两年过去了。” 他低下声:“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他是不遵祖训,镜林有鬼他偏要去那里。我可不能去。”李宽吸吸鼻涕,“我娘这两天在舅舅家,我还得去接她噻。” 少年的表述有些错乱,但不难理解其中的悲伤。 “抱歉。”岳初晓别开眼,不去看他的眼泪,“引起了你的伤心事。” 初入镜林之际何玉安站在路上的身影浮现眼前,背景是夕阳欲落的深山。纪开云松开按住李宽肩膀的手,少年格外迷信祖训的原因大概是找到了,除了镜林的不幸不止于那村落一代人外并没有其他线索。 心知镜林引申出来的线很大可能要暂时断在襄竹这了,纪开云在李宽眼角泪水揩干后不抱希望地顺嘴问了一句:“你有听说过两百年前的镜林吗?” 谁知李宽哽咽着抽抽鼻子,皱着脸纠结一会,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认真地说:“知道一点点东西。” 他想着反正见都见到了,干脆把他们要问的东西都说了拉倒,再撇干净,以后这种事情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还是没有违背祖训,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只是可能没什么用。” …… 粉墙生苔痕,雕砖朽昔华。 扑面而来的衰颓之气随着李宽打开门冒出,他显然习惯了厚重木门上被虫蛀地坑坑洼洼的洞,顺手在凹凸不平的门面上蹭了蹭手上的灰,生疏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二位修士进门。 从屋檐和院子细节能看出,李家说不定祖上还是个;或许是出了什么变故代代衰落,到这一代当了猎人,院中就多了晾晒的兽皮和风干的兽肉等山野味道的东西,穿插于某本凄美爱情的木板雕梁间,气质相当割裂。 只是破落程度远逊面前的这本书。 李宽把它从箱底小心拿出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形状,破烂的纸片无力地翻飞在书脊边上,被李宽随手翻开一页塞了进去。 “这是我家传的家训。”李宽有点不好意思,假装熟练地将纸页理齐,递给比较顺他眼的岳初晓,“我爹在的时候还会修一修,我就忘了……我明天就去找人补补。” 岳初晓接过来时忍了忍,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翻阅:“介意我用点灵力吗?” 李宽顺从背过身去捂住眼,迈腿走远几步:“不介意。” 纪开云无语:“……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吧。” 查看完书的破损程度,岳初晓心里有了数,抬手就以指为笔画了一个复杂的阵法,一气呵成后灵力丝缕涌入书内,变型成纸页和墨字,不久就将其变得整洁了不少:“小范围死物的时间逆转还是比较容易的。” 纪开云看了眼焕然一新的书,与它之前破烂不堪的模样做了一下比较:“不信。” 岳初晓挑眉看他,纪开云面带正经地指出:“虽然我不会,但是能看出来这逆转的肯定不是小范围。” “不久,也只是二十年而已。”岳初晓翻开扉页,摊到纪开云眼下一起看。 纪开云扶住书脊:“二十年?小范围?” 岳初晓一时估摸不准现在的修仙界灵力衰退到了哪里,犹豫片刻:“只有一本书而已,又不是什么很大的物件。” “……能教教我吗?” “当然可以。”岳初晓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顺带还向着李宽提醒了一句:“以后还是要记得修一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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