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这里……是姬家。 怎么可能?姬家常年风雪,高楼林立,咒法大阵笼罩之下,连半根草也不会长,然而这里,仿佛密林幽谷。 他低头看着地面,盯着自己起身的深坑,用灵力变出一把铲子,开始向下挖起来。 他越挖越快,像是急于证明一个猜想, 当他铲到一块石头时,将它拿出来放在了掌心。指尖捻过石头表面,瓦砾的质地让他心底一惊。 原本尖锐的瓦砾,被侵蚀到如今的钝圆,究竟过了多久? 他继续向下挖去,很多砖块已经变成碎屑,只剩下一些一些琉璃瓦还保持着块状。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这里在很多年前是一片废墟。 至于多少年,他已经不敢去估算。 风澈不知道自己后来找了多久,起初他只是想找到姜临而已,后来走得远了,他恐慌的是没有看见一个活人。风澈从北到南,再由西向东,最后终于确认,人族消失,就连凶兽也绝迹了,他只看见了遍布整片大陆的植株。 就像是谁将凶兽屠戮一空,戾气也扫清,留给了他一个彻底干净的世界。 但也只剩他了。 他崩溃地坐在地上,又绕回了自己苏醒的地方,发现距离自己不远处放着一块石头。它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那里,像是一个打乱的符号,风澈把它掀起来的时候,看清了它断面平滑,像是谁用剑切开,再划了一行刻痕。 那行刻痕至今还有些许灵韵,风澈触及到它时,一把银亮如水的剑就这样出现在了他手上。 是“无渡”。 “无渡”发出一声悲鸣,姜临的声音从它身上传来:“风澈,如果你还听得见的话,我想说……”他身边是凶兽的咆哮和灵力爆破轰隆声,加之封存太久,灵力流失,后半的话语极其模糊,风澈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字。 “无渡”彻底死寂下来,风澈呆了许久,鼓捣了半天也没再听见姜临说的半个字,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事到如今,他还是有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里,姜临还在梦外等着他。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不过是未来自己的记忆,而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切。 心口的痛太真实,风澈还没反应过来,未来的自己已经抬起指尖,开始回溯时间了。 他要看看,过去发生了什么,或许未来的他觉得这场荒唐至极的梦该醒了,然而风澈知道,自己只是无法接受世界只剩下自己的事实。 太孤单了,只能去寻求真相。 他开始恐惧着回溯后的过去——那些他已经擅自猜测无数次,但是还不敢面对的事实。 * 风澈又重新站在姬家废墟上时,姜临正在用咒法撑起护罩。 地上躺着的是已经显然昏睡的风澈,姜临撑起的护罩厚如城墙,风澈忽然想起自己醒来时看见面前薄得像是一张纸的护罩……原来是时间剥夺了它的厚度。 姜临处理完这一切,轻轻吻了吻风澈的额头,转身离开了。 他将“无渡”催动到极致,万物也化作了他的剑,地面凶兽烦躁不安地吼叫着,几次剑招下去,呈碾压之势将凶兽斩得血肉横飞。 他像是不知疲倦,固执地挡在只剩下风澈的城池前。 他杀到风澈已经不忍心看他受了多少伤,杀到天昏地暗,杀到以命搏命,杀到天地也静止。 姜临抹开唇边的血,仰起头看了一眼天际,眼里涌起风澈看不懂的决然。 他把“无渡”嵌入石头,对着留存声音的咒法缓缓说着话。 回溯时间被看见会影响过去,从而受到反噬,风澈这时还没有改变过去的心思,一心只想看到真相,所以他站得很远,等着那块石头飞到附近。 “无渡”带着石头,一会儿一顿地等着姜临,像是希望他不要抛下自己,可姜临始终没有回头。 风澈看着姜临手指慢慢点上灵府,沾着自己的血,开始描绘咒法的纹路。 风澈虽然不懂咒法,但“渡世”好歹看了几次,自然也能看出来姜临在逆着“渡世”的轨迹。 他要破除“渡世”。 咒法逆行虽然破除效果最好,但因为很多人无法掌握他人描画的顺序,再加上破除的咒法需要原咒法几倍的灵力,几乎没有人会用这种方法。风澈当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破除“渡世”,奈何姬水月光是催动咒法就布置了方圆百里的灵石。 这次的“渡世”规模明显更庞大,风澈不知道姜临因为逆行咒法付出怎样的代价,只知道姜临画到最后,已经止不住地大口呕血。 或许旁人以为姜临是晕厥后又醒了过来,只有风澈知道他是死了之后又重新被诅咒复活。他的身躯流动着金色的流光,像是天道赐福的褒赏,又像是无形的枷锁,一次一次地亮起又熄灭。 姜临画到最后,又抬了一次头,顿了顿,天道的嗡鸣声就在这一刹那响起,那道枷锁应声而碎。姜临浑身一轻,指尖颤了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风澈忍不住向前一步,这才想起来,来之前开了一个遮盖气息和身形的法阵,现在姜临看不见他。 天际不知为何开始聚集起黑云,只有几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映出他们之间浮动的灰尘,割裂光影。 姜临眼角一滴泪砸在地面,风澈再也忍不住向前冲了过去,“无渡”带着的那块石头被他踢翻,姜临的话陆陆续续响了起来。 “风澈,如果你还听得见的话,我想说……” 风澈一恍神,再抬起眼时,发现姜临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 他在消失。 血肉化为尘土,灵魂化作咒法,光芒自姜临身上迸发而出,天际的黑云开始消散,压抑的戾气扭曲舞动,像是被压制净化一般,挣扎着被磨灭。那光芒越来越亮,铺天盖地的凶兽潮刹那间失去了声音,眼前的强光逼得风澈闭上了眼,而姜临那段话还在耳边讲着。 “时间是一个巨大的圆,我会在未来等你……不要担心,这人间我替你护好了,只是,”他顿了顿,良久,风澈听见他浅浅的笑声:“我真是自私自利,事到如今,还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风澈不知是被他这几句话触动的,还是被强光骤然消下去刺激的流泪,总之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姜临却像是想要赚足他的眼泪,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鬼才信这一套说辞,哄哄几岁小孩,哄他根本没有用。 风澈愤愤地想着:姜临就是为了镇压世间的戾气,献祭了灵魂和肉身,不敢告诉他真相! 胆小鬼!骗子!疯子! 风澈胸腔里的愤怒溢出来,打算愤然关掉“无渡”里姜临的话,又听见姜临一声苦笑,手上的动作重新停了下来:“其实刚刚的话都是骗你的,忘了我吧,我这么坏,死了还不想让你找下一家……风澈啊,”他声音哽咽:“对不起,我说我不会死,但是食言了。” 风澈浑身软下来,也顾不上关“无渡”上的咒法了。他瘫坐在地,透过迷蒙的泪眼,看见远处阳光重新洒落,漫山遍野的苍翠弥漫上来,世界宛如新生。 唯独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 “为什么……”他捂着脸痛哭流涕:“你不是与天同寿吗?怎么会死?” 他哭了许久,重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没有回到自己的时空,反而重新向过去推进。 他依稀记得自己醒来时,姬之遒和姜临说过什么交易,姜临“往生咒”没能生效,或许与那个奇怪的仪式有关。 * 时间界叠加又一层时间界,风澈落地时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又因为距离姬之遒他们太近,只能狼狈地藏起来。 姬之遒似有所察觉一般向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含笑着对姜临说:“他若想疯,我便陪着,你一个外人来掺和什么?” 姜临摇摇头:“他已经不是姬子诺了,你还不明白么?引发‘渡世’,为夺权杀了亲妹,哪有你记忆中半点善良的模样?” 风澈心底一惊。 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姬子诺彻底接管了身体,他却不知姬子诺为何做出这样的事。现在面临的是“渡世”全面爆发的局面,兽潮袭城,人族逐渐不支,所以姜临后来才被迫献祭魂魄和肉身销毁戾气么? 他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希望来。 倘若能阻止戾气爆发,或者能找到消灭戾气的办法,是不是就可以让姜临活下来了? 姬之遒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你要如何?” “停止‘渡世’,让风澈回来。” “还有什么意义?”姬之遒冷笑:“风澈回来能救世还是能做什么?他拿命去回到过去改写一切么?” 姜临默不作声,定定地看着他,姬之遒被他看得发毛,怒道:“你什么意思,他好歹是姬子诺的后世,我怎么就不能问他的死活?” 姜临垂眸:“他不会死。” 姬之遒明白过来,扯着半边嘴角朝姜临冷笑:“用你的命换他的命,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让他回来可以,但是需要满足我一个条件。” 姜临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姬之遒面色复杂:“你不问我是什么条件?” “死尚且不怕。” 姬之遒揉了揉眉心:“真的是……”他仰起脸看姜临:“你死之前,让我死,真真正正地死。” 他身负“往生咒”,和姜临一样本是受到天道特许的万寿无疆,可他如今像是活够了一样,拿这个来要挟姜临,但求一死。 姜临点头:“行。” 姬之遒见他犹豫也不犹豫,有些新奇:“那你还准备献祭么?若你杀了我,咒法成功了,今后不用受正常人成千上万倍的痛苦,也不会像我一样。何必替这天下买单?” “风澈会愧疚,”姜临低下头,蹭了蹭脸上的血迹:“姬子诺出世这事即使根本不怪他,他也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我说好了替他护着这人间,可是他忘了,人间也包括他。我最想护的人,一直都是他。” 姬之遒顿了顿,骂道:“别坚持了,你这样有什么用呢?” 风澈擦了一把眼泪,努力没让自己哭出声。 他当年和姜临说过“替我护这人间”,本是一句让姜临宽慰的话,没想到姜临记到现在,而且阴差阳错一般,成了姜临献祭的理由。 他为了换自己回来,用咒法满足姬之遒的愿望,可姬之遒凭什么得偿所愿?凭什么付出代价的是姜临?而不是做错了事的姬子诺,更不是姬之遒,也不是姬水月? 凭什么??? 风澈死死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纵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姜临在自己眼前消失,他还是崩溃地捂住了眼睛。 “姜临……”他浑身颤抖,拼命想要拢起姜临散开的身体,然而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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