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告诉白晏安,那把消失的断生刀在他这里,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被问苍生选中了,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也还没故意害过任何人。 就算别人都要放弃他,师父也会相信他的。师父那么厉害,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救他。 可是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因为他心里有鬼,他不能坦白。 他辗转反侧,要想好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可能提出的疑问,确保自己最深的秘密不会被发现。 最小的弟子整日心神恍惚,白晏安也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可能是想到他小时候在万魔窟待过,虽然已经忘记了幼时的记忆,但或许在这次之后重新想起来什么。 于是,白晏安问舟向月,“小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跟师父说?” 舟向月吞吞吐吐了半天,东拉西扯,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晏安那段时间很忙,这时候正好又有人来找他,于是他笑着拍拍舟向月的肩膀,“没关系,你等会儿来找师父,单独跟我说,可以吗?” 舟向月含糊地应了。 他避开所有人,在山中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悬崖边蹲下来,远远地眺望山谷里的九鲤湖和远处的凌云塔。 九鲤湖边就是安宁谷。 此时安宁谷里杏雨如烟,连缀成大片大片的淡粉色花海,漫山遍野都飘拂着如梦似幻的绚烂烟霞。 他知道那绚烂烟霞之下,安眠着翠微山的故人。 如果死后会埋在这样的地方,杏烟入梦,死亡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舟向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好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看到了范世沅。 ——范世沅知道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那一刻,无边的恐惧和长年累月积累的敌意与愤怒将他淹没,他的眼眸深处泛起猩红,浑身的血脉都叫嚣着沸腾,一根根绷断。 等舟向月回过神来时,周围一片寂静,悬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脑海中发出一声轻笑,“你看,麻烦这不就解决了,一劳永逸。”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他杀了自己的师兄。 他晃了晃,趔趄地扶住旁边的树干,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却好像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冷静点好不好,你又不是第一次想杀人了,动手都不是第一次了啊。” 舟向月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涔涔。 那个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从他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那真的属于另一个存在吗? ……他真的没有想过范世沅死了就好了吗? 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阴暗念头,难道不是真的吗? 不死灵真的有意识吗……他还从未见过有自己意识的法器。那个如影随形的恐怖存在的一切都与他一模一样,那真的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吗? 他从小就一直本能地戴着面具生活,为了生存下去,无时无刻不在装作柔弱无害。 真实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船!” 钱无缺的声音远远传来,舟向月顿时一个哆嗦。 钱无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远远地对他一招手:“师父说他有空了,问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刺骨寒意沿着脊椎爬满了后背。 他擦掉额角的冷汗,“……好。” 他一出现,白晏安就让别人都出去了。 “怎么衣服弄得这么脏?” 白晏安拍了拍舟向月衣服上的尘土。 舟向月心头一个激灵,低声道:“刚才在路上……没看路,摔了。” 白晏安的手一顿,摸了摸他的头。 “小船,师父向你保证,”白晏安郑重道,“你现在跟我说的所有事情,我不会让任何其他人知道。” “——所以,可以告诉师父你最近怎么了吗?” 舟向月喉中发紧,他咽了一口口水,干涩道:“……师父,我没事。” 白晏安沉默片刻,“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舟向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羡慕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来到翠微山,不是始于一个谎言。 有的人生活在平平凡凡的人间。 也有的人从阴暗地狱里踩着尸山血海爬到地面上来,窥见人间一角,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背负了深重的罪孽,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枷锁。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可是只要是谎言,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欺骗别人的报应不是不来,只是时候未到。 报应会来的,会在你最不希望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这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得到不死灵才短短数天,可他已经想放弃了。 他想放弃,想抛下一切逃走,想不顾一切地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哪怕让他杀掉成千上万个人都可以……他想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回去也不能改变任何事。 因为如果没有最初的第一个谎言,他连来到翠微山的机会都不会有。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撒那个谎。 他还是想来到翠微山,想见到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人……哪怕那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奢望。 被真正的阳光温暖过,就再也无法忍受漫长黑夜的冷。 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会从第一个谎言开始,亲手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个又一个谎言,最终被一圈圈沉重的镣铐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站在人生的第十七年回望,才明白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属于他的只有一条路——那条唯一的、通往深渊的命定之路。 如果当初妈妈没有遇到让她痛苦一生的爱人就好了。 如果当初白晏安在万魔窟里遇到他,直接把他杀了就好了。 不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撕碎那一层温情的面纱,告诉他,他不配。 - 人间好看吗? - 好看! - 喜欢吗? - 喜欢! - 很好,回你的地底去啃泥巴吧。 …… “他那时候,原本是想去找师父坦白的吧……” 付一笑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哽咽地几乎说不下去,“偏偏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如果他的身世能瞒下去,如果悬崖上的他顺利地走到师父面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千年后的他们,无法回到一千年前。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别无选择地一头冲向自己最终的宿命。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舟向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决定自己去打破谶言。 他改头换面,扮成国师无邪君进入了昱朝皇宫,最后一手掀起了人间的腥风血雨,玄琊帝星也因他而陨落。 从手上沾满鲜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前辈们,打扰一下,”楚千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都看了过去。 “我刚才不小心进了一段记忆。那个记忆和付院长之前说他看到过的记忆好像是同一段,不过……后面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想看一看?” 那段记忆里并没有危险,大概也没有什么邪神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叠的是付一笑和钱无缺之前从不夜洲主人手里买来的记忆之一,一个男人崩溃地冲进一座新修的无邪君庙里,跪倒在神明脚下哭诉命运不公,而舟向月自己刚好也在那座邪神庙里。 他对他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 此时的舟向月还没成神,他就像曾经的嬴止渊一样,作为伪神开始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 当初的那个少年或许痛哭过、反抗过,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开始自暴自弃。 ……还是说,他已经被那个“自己”给完全吞噬了? 知道了不死灵的存在之后,他们开始感觉现在这个舟向月如此陌生。 众人或许都想到了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气氛沉默得压抑。 当初付一笑两人看的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而现在这个是舟向月的记忆。 那个男人愤怒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之后,坐在阴影之中的红衣人影也面无表情,好像心里毫无波澜。 疯狂诅咒命运的男人走了,庙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妈妈,这个哥哥好好看啊。” 温柔的女声响起,“不要用手指,这个哥哥是神哦,他叫无邪君。” 坐在阴影中的舟向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神庙门外看去。 那是一对年轻母女,都穿着朴素的花布衫,母亲拉着女儿,圆脸蛋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揪揪。 “哦……” 小姑娘懵懂道,“无邪君怎么这么瘦啊,妈妈。” 母亲想了想:“因为神要听好多人许愿,还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很累的。” “这样啊!”小姑娘好奇道,“妈妈许愿是什么?” “就是……告诉神明你希望什么事情发生,比如说身体健康啊,平安幸福啊,发一笔财啊什么的。” 小姑娘睁大眼睛:“神明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母亲笑了:“不能太难啦。神明要实现好多好多人的愿望,也不是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舟向月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笑。 这对母女显然不知道,这个神庙供奉的其实并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是邪神,他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以许一个愿吗?” 这个小姑娘印堂发黑,确实该许个愿了。 ……不过,她还有妈妈。 舟向月垂下眼。 神明视而不见的愿望,她妈妈也会为她实现的。 女人笑了笑,摸摸女儿的头:“别许太难的愿望,记得要给神明供奉一点你的心意哦。” “好!” 小姑娘得了鼓励,兴冲冲地抬起小短腿,费力地跨过门槛走进神庙。 小姑娘没有发现坐在阴影之中的舟向月,她蹦蹦跳跳跑到无邪君的神坛前。 一只小胖手努力地够到神坛前的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放了一颗糖。 糖外面的纸包磨得起了毛,有些黏黏糊糊的,一看就在汗津津的手心里攥了很久,像是为一个很隆重的愿望准备的。 “应该不会很难实现吧……” 小姑娘嘟哝了一句,有模有样地在神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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