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已经凝固死去,却依然让人错觉它在流淌燃烧的火。 舟向月掂了掂手里的夜明珠,往怀里一揣。 陈庆有说他们现在这么半死不活地生活在水下,是因为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要为河神献上足够价值的珍珠才能得到救赎。 河神的真身都被抓出来了,是怎么个不敬法? 舟向月笑了笑。 从这段记忆来看,叶枯乡的人全都是在那场洪水中淹死的。 但是,他没忘记阿豆说过,他姐姐阿桃的死因是“他们把她沉进水里”。 也就是说…… 洪水来临的时候,叶枯乡的人估计是全死了——这可能也是这个水下魇境的开端。 但在那之前,阿桃就已经被人淹死了。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舟向月快走两步,贴在门上听。 因为声音实在有些小,他听得不是很分明。 “……那小杂种也真是够能忍的,居然那样了都不哭?说实话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他真的是人吗?” “算了,他不哭就不哭,取心头血也可以,小心点别沾上血咒就是了,要咒也就咒他自己。” “他那些血珍珠都已经那么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珍珠,但居然还不够!到底什么样的珍珠才行啊……真的会有能让河神满意的珍珠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熬着呗。” 几人的说话声慢慢的越来越近,似乎是惊动了什么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还伴随着“咚咚”的撞击声,就像是有人在疯狂地用头撞墙。 “别找我!我不要哭了!” 咚!咚! “我都忘了,都忘了……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不要……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 舟向月走到门口,尝试地拉了一下门把手。 他记得之前陈庆有几人离开的时候,好像没锁门。 门还真被他拉开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环形的走廊里隔十来步就有一扇门,都紧闭着。 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正疯狂挣扎哭叫着被几个大汉拖出去:“别再让我想起来了!啊啊啊啊!!!” 舟向月远远地看见这个人生着条鱼尾,尾巴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疯狂拍打着,却还是在几个人的挟持下被强行拖走了。 等到挣扎、哭嚎和辱骂的声音逐渐远去,舟向月走进了走廊里。 这一阵动静好像唤醒了那些房间里的人,一扇扇门后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他经过每一扇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房间里的人在“咚咚”地撞门,哭得嗓音嘶哑:“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都忘了,都忘了!我哭不出来了,放过我吧……” 第二个房间里的人则在癫狂地大笑,门后传来鱼尾摔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声响:“死了!都死了!都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个房间里的声音很低,舟向月一开始都没听见,直到走到跟前才听到。 是个苍老的婆婆的声音,絮絮叨叨的。 “闺女啊,娘不是不疼你……只是立根他娶媳妇儿要钱啊……娘也不知道那家不是好人啊……” “你说你都是人家家的人了,跑回你弟家来算怎么回事呢,立根在村里不要脸的吗……” “都把你送回去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伺候丈夫,不就不会被打死了么……” 这位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了,记忆甚至退回了洪水之前。 她可能刚哭过珍珠不久,大概已经忘记了那些最痛苦的回忆。 舟向月经过的第四个房间,就是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人的房间,房门大开。 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条环形走廊,走到第五个房间时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圈,其实离他自己的房间不远。 房门虚掩着,舟向月从门缝往里一看,发现这是一个空房间,房间里传来隐约的血腥味。 舟向月一推门,看到靠里的角落地上散落着几条铁链,满地都是凝固的血污,落了一地的银白鱼鳞一片片沾了血,仿佛是什么血腥的杀鱼现场。 一圈下来,舟向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看一圈,对比就很明显了——他这个房间的条件和另外几个一比,简直是贵宾的待遇。 而且,别的房间显然都上了锁,唯独他这个房间没有上锁。 真不是故意的么? 大概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吧。 乖乖配合当然最好,不配合的话,自然也有办法让他配合。 没过多久,舟向月就再次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后退几步,在舷窗边坐下。 哗啦一声,他的门从外面拉开了,刚才拖走那人的几个壮汉就站在他门口。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传来。 来了。 舟向月心想,这架势,分批次唱红黑脸么? 不过一看到他,为首那个人就瞪圆了眼睛,转头脱口而出:“村长,这……这小崽子连鱼尾都没长出来,真的能行吗?” 陈庆有也来了,他站在几人后面,轻咳一声,“……他是自己剖出来的血珠。” 另外几人顿时满脸愕然。 舟向月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们是现在去给河神大人献珍珠吗?” 他走过去:“那快走吧。” 几人:“……” 他们震惊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要去祭船…… 在水下这么久,这世界终于出现这么癫的疯子了吗? …… 三号船和二号船很远,但二号船其实已经离祭船很近。 他们带着舟向月去祭船的时候,把小孩子身体的舟向月牢牢围在中间,这架势倒是有点像几个保镖在护送自家少主。 舟向月很自觉地享受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抬起头去端详自己第一次踏足的祭船。 和另外几只沉船都不一样,祭船通体都是白色的,但船舱很深。 但一爬进船舱,舟向月的脚立刻陷入了一片仿佛流沙一样的珍珠中,他没有防备地一滑,立刻被耀眼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只见祭船舱内的洁白甲板上,是堆积如山的珍珠和宝石,几乎能把他半个身子埋在里面。 仿佛珍珠汇聚成海,色彩斑斓的珠宝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光华灿烂的珠宝却在另一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面前相形见绌—— 珍珠之河的尽头,有一道从上至下贯穿整只祭船的透明水幕,就像一道凝固的瀑布一样悬挂在船身中间,里面蜷缩着一个洁白的躯体。 仿佛是一口竖着的水晶棺材,里面是安详沉睡的睡美人。 鲛人少年蜷起身体,抱着自己那条流光溢彩的银白色鱼尾,额头微微抵在尾巴上。 银白如缎的长发在水中散开,闭阖的眼睑上睫毛如落雪。莹白透光仿佛冰雕的皮肤上,一片片半透明的鱼鳞纤毫毕现,晶莹剔透。 这一幕有一种超乎凡尘的脆弱美丽,仿佛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在沉睡的一刻凝结成冰,延长成永恒。 在那道水幕前,堆成的小山的珠宝让出了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 “去吧,孩子,”陈庆有拍了拍带来的孩子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一步,两步。 他看着这个孩子走上那条白色的路,踏着如河流一般流淌的珍珠宝石一步步走过去。 他微微仰头,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水幕中沉睡的河神。 看着看着,陈庆有忽然眉心一跳,觉得这一幕看起来怎么这么怪异—— 明明是瘦骨伶仃的孩子走向高高在上的神,是虔诚与怜悯,祈求与救赎。 但此刻的神闭着眼,脆弱得像一块初春的冰;而孩子望向他的目光中没有虔诚,也没有祈求。 陈庆有几乎无法以语言描述那种目光。 那种目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眼中? 更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走向神的人身上…… 那么平静,甚至近乎悲悯…… 仿佛他才是那个神,正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脚下许愿的可怜造物。 陈庆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嘴巴张了张想要出声,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噤声。 就在这一刻,满地的珍珠宝石忽然光华流转,所有人都感觉眼前一亮。 水幕中死去已久的鲛人尸骨,竟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瞳闪烁着星辉,仿佛夏夜星空下的湖,带着盈盈泪光落在舟向月的眼底。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鲛人死前无数飘洒的记忆和画面如星河斗转倾泻,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 ……他不叫河神,不叫湖仙,也不叫鲛人。 他是有名字的。 他叫白澜。 他在哭。
第269章 悲欢 怦怦,怦怦。 陈思儿站在河神庙墙角的阴影之中,心脏怦怦直跳,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今夜,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了那个害死她姐姐的邪祟。 原本邪祟的真面目已经暴露,陈思儿还以为村里人一定会杀了它。 没想到,他们居然商量着要把它放回去——就因为它能给叶枯乡带来珍珠! 后来似乎是村长发了话,不知怎么的,他们又改变主意把他留了下来,一直养在河神庙里。 他们说,它活着可以给叶枯乡带来更多的财富。 可他们仿佛全然忘记了,它害死了叶枯乡那么多的女孩子。 那些年沉进水里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陈思儿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姐姐灿烂的笑容。 她难以想象那么活泼又勇敢的姐姐,是怎样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沉进水里。 在那么冰冷的河底,她临死前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痛,多么害怕…… 陈思儿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银白月亮,深吸一口气,贴着墙根的阴影走进了神庙里。 里面的神殿还有隐约的火光和人影,前后几扇门都紧闭着。 陈思儿之前就来摸过几次情况,知道大人们把神庙看得很严,没人在的时候,门一定是会锁的。 但她找到了漏洞——有一扇窗户的插销这两天坏了。 陈思儿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这鲛人胸前怎么好像少了一片鳞?还留了疤,明明别的鳞都能长回来。” “关你屁事。你还是多想想如果明天他哭的珍珠成色还是这么差,该怎么跟村里人交差吧。他娘的,比石头还不值钱!”
448 首页 上一页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