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舟向月眼里,他却能看见缠绕在四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黑雾在废弃建筑一个个黑洞洞的门与窗中缓慢地穿梭,有如在尸体嘴里钻进钻出的蛆虫。 随着他向巷子深处走去,黑雾之中缓缓伸出了许多双手。 惨白、青灰、腐烂的手。 那些手无声地向他伸来,在他周围如海浪般缓缓波动。 像是想把他也拖到黑雾最深处去。 舟向月轻声开口,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别来无恙啊,各位。” 话音刚落,那些手猛地躁动起来,像蠕动的群蛇一样向他爬来,却碰不到他。 他面不改色,轻声细语,“你们永远困在这里,而我走了。” “你们死了,而我活着。” 在一双双手越发躁动的波浪中,舟向月微微勾起唇角。 “我踩着你们的尸体成了神……嫉妒吗?” 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那就忍着。” 太平坑,太平巷。 真是好名儿。 一千年前,这里可一点也不太平。 那时,它叫另一个名字。 万魔窟。 一阵风吹来,忽然吹来一片片飘飞的纸钱,空中隐约弥漫开香灰的味道。 舟向月顺着纸钱飘来的方向看去。 满地尘埃的巷子里,一栋破败凋敝的二层小楼门前的灯笼幽幽亮起来。 血红血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上面只写了一个惨白的字。 “无”。
第107章 尊卑 阴森诡异的太平巷里,那栋二层小楼门外除了那几个写了“无”字的红灯笼外,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门口蒙着脏兮兮的玻璃,里面没开灯,只能透出隐约的昏暗红光。这地方从外面看起来灰头土脸,和旁边破败毫无人烟的建筑物没什么区别。 舟向月觉得,嗯…… 身为他未来的大本营,这里有点出乎意料的寒酸。 算了,不要以貌取人。里面一定是隐世高人济济一堂的盛况。 他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一股香灰味扑面而来。 幽幽的红色烛火映照出屋子里高高低低的红木柜,柜子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 陈旧的木雕,形状奇异的陶罐,断头断手的各种神像,生锈的青铜铃铛,甚至还有融化了半截的香烛,融化又凝固的蜡油在柜子上凝成血乎乎的一大滩。 摇曳的烛光里,肉眼可见灰尘悠悠飞扬。 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舟向月:“……?” 他终于开始察觉到一丝离谱。 这时,一个稚嫩尖细如孩童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阿喜阿喜,我们为什么不开灯?” 另一个略低点的孩童声音丧丧地答道:“因为没钱。” 舟向月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循着声音找去。 那个尖细声音说:“不开灯,我都写不好字了!” 阿喜叹气:“别写了,灯笼上写‘无’字好丑。” “不是阿乐要写的!是胡爷要的!” 尖细声音说,“他说这是借鉴了什么手机的广告,要留白,要极简风!高端大气上档次!” 阿喜:“……” 阿喜:“好丑。” 阿乐跳脚:“胡爷说那种手机卖得可贵了!!!” 舟向月转过两个柜子,便看见两个穿着小马褂的小童子背对着他趴在柜子上,正在说话。 两人看着也就七八岁大,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儿,颇为可爱。 ……不过说是小童子可能不太对。 毕竟,他们中一个头上顶着一对尖尖的毛绒绒的红棕色耳朵。 而另一个身后,一条毛绒绒的红棕色大尾巴正在摆来摆去。 ……就像是两只小狐狸化成人,却有地方没有藏好。 舟向月听声音认出来了,没藏好耳朵的那个是阿乐,没藏好尾巴那个是阿喜。 阿乐的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咦,有人来了?” 阿喜头也不抬,恹恹地问:“来的是人吗?” 阿乐转过身,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舟向月,“应该是人。” 他额头上有个香灰画的“王”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打闹在彼此额头上用墨水画的乌龟。 阿喜终于也回过头看了舟向月一眼。他额头上也有个王字。 他丧气道:“但他看起来没有钱。” “没有钱?!”阿乐一脸气愤,捂住自己的狐狸耳朵,“那不接不接!”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忽然发现不对,揉了两下。 他尖叫起来:“完了,我的耳朵!” 他又对阿喜尖叫道:“阿喜!你的尾巴!” 阿喜手伸到屁股后头,摸到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后顿时眉头一皱。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阿喜垂头丧气,阿乐满脸崩溃。 “被发现了……” 他们齐齐转向舟向月,瞪着他道:“那就只好消灭证据了。” 噗! 一阵青烟弥漫。 原本站在柜子前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消失了。 地上出现了一对毛毡戳出来的小狐狸崽。 虽然有张狐狸脸,脑袋上有尖尖耳朵,身后有大尾巴,可偏偏额头上还戳了个“王”字,像是狐狸装老虎,看着不伦不类的。 不得不说,实在是粗制滥造,像是手残党翻车的戳戳乐买家秀。 舟向月:“……” 他好像知道自家的祖传老字号是为什么这么门可罗雀了。 他手一伸,揪着后颈拎起两个歪瓜裂枣的毛毡小狐狸,抬腿就往屋子深处的楼梯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到第四步时,毛毡阿乐终于受不了了,尖声细气道:“我可告诉你,我们胡爷有千年的道行,他神通广大,你要是碰我们一根寒毛,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毛毡阿喜的嘴角嫌弃地抿紧了。 毛毡阿乐:“我们胡爷会狐仙七十二秘法!你已经进入了他的法阵,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就会邪气入腑、阴沟翻船、死作扑街之命!” 毛毡阿喜长叹一口气,终于也开始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哝:“这位施主,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唇裂舌焦,如若不速速离去躲避劫难,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舟向月对他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继续踩着楼梯往上走。 在他终于踏上第二层楼时,毛毡阿乐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胡爷!胡爷快逃啊!!有坏人来了啊!!!” “怎么了?”木雕屏风后头探出一个鸡窝一般蓬乱的脑袋,迷茫道:“来客人了?” 鸡窝脑袋底下是个苹果脸少年,不大的眼睛里眼神清澈而愚蠢,身上套一件宽大的T恤穿反了,一手拿着一团棕色毛球,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戳针。 毛毡阿乐还在舟向月手里尖叫:“胡爷!这个是坏人!” 他一边叫,一边努力用毛绒绒的短腿去踢舟向月,奈何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根本够不到这个坏人。 阿乐愤怒不甘道:“坏人!别以为你可以用我和阿喜威胁胡爷!他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看看的!” 舟向月没理他,而是对一脸懵逼的少年笑道:“憨憨,不认识我了?” 少年足足愣了一,二,三秒。 三秒足够舟向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少年手里戳到一半的戳戳乐掉地上了。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老大?” …… 憨憨,大名胡喜乐,是只狐狸精。 脑子不大聪明,眼睛比较小的那种。 舟向月和他的结识其实十分自然,毕竟当年胡喜乐一家那一窝狐狸就是他的邻居。 万魔窟是个蔑称,但其实当年的万魔窟不仅不是个窟窿,而且是个颇为喧嚣混乱的闹市。 听说曾经是活人费劲巴拉建造的,但被更厉害的妖魔鬼怪占据了,里面慢慢的就聚集了各路货色的魑魅魍魉,居住地自然是凭实力抢占。 万魔窟里吃人的不少,吃荤吃素的也不稀奇。 一对脑子灵光的狐狸在这里定居下来,光靠捡那些厉害的妖魔鬼怪丢下的残羹冷饭,也能养得皮毛油光水滑,不仅自己成了精,还养了一窝狐狸精崽子。 胡喜乐就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最傻的一个。 据说是狐狸娘生他的时候差点被仇家吃了,生的时候受了惊,生下来的崽脑子就有点问题。 胡喜乐那时没名字,就叫“老小”。 因为脑袋有问题,在别的狐狸精崽子钻上钻下的时候,他爬还会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 别的狐狸精崽子开始学会狐仙兵马法,拔一根毛就能变出小狐狸时,他对着自己薅下来的一撮又一撮蓬蓬毛发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脑子笨似乎不秃头,他毛多不怕薅。 而当别的狐狸精崽子学会魅惑和幻术,去用美貌和风情勾引万魔窟里更厉害的那些存在时,他依然会三天两头陷入一些匪夷所思的危险。 比如狐狸崽子多抢食凶,别的崽子都会各种讨宠要食吃,好几次狐狸爹娘喂吃的忘了他,他还以为大家都这样——结果几天没吃东西差点饿死。 老小当时真饿晕了,就晕在舟向月的门口。 舟向月那时四五岁,晚上睡觉总是怕冷。那天看到昏迷的胡喜乐,还以为老天爷显灵了,洞口天降一张暖呼呼的狐裘。 没想到还是活的,带体温——这更好了! 舟向月把他拖回家,给他喂了点吃的喝的,满意地枕着毛绒绒的狐狸枕头睡了。 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因为那时候天天跟这窝狐狸厮混,幼小的舟向月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只狐狸。 于是他最开始学会化形时,就化成了只小狐狸。 后来他被白晏安带去了翠微山,认了几个字,自己还有了个名字,那自然是他有朋友也要有的,就一本正经地给老小也起了个名字,叫胡喜乐。 ——虽然这个大名就没用过,舟向月此前此后都一直叫他憨憨,但仪式感要有。 再后来他们都长到了十几岁,罩着万魔窟的断生魔嬴止渊死了,万魔窟里的妖魔鬼怪被玄门正道围剿,哭爹喊娘地逃跑。 那天,万魔窟的雨下得好大。 那天,胡喜乐第一次发现用自己的狐狸毛戳出一只毛毡小狐狸后,似乎可以赋予一点灵性,让它像别的狐狸精的毫毛戏法一样活起来。 他高高兴兴从一直窝着的角落里出来想告诉家人,结果发现整个家里空空荡荡。 ——狐狸一家看大事不好,麻溜儿地就收拾铺盖跑了,直接把这个笨笨的老小抛弃了。 当时的胡喜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茫然地把家里四处转了个遍,然后茫然地踏出了家门,结果一下子被涌动的人潮撞翻在雨里,起都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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